时间:1982-2018年
地点:浙江台州
一
郭文标从不关机,睡觉几乎不***服、不盖被子,即使是海风能在脸上刮出口子的冬天。
他是“海上平安民间救助站”的义务救援人员。救援时间珍贵,一秒也耽误不得。
海上的事故大大小小,平均一周总有一次,碰上恶劣天气,比如台风,一连几天都会接到求救电话,甚至一天接个好几次。
2005年,是他有生之年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8月,台风“麦莎”强势登陆,中心风力达14级。根据气象局预警,所有渔船禁止出海。
同村的林应祥放置在海里的网箱破了,里面有价值30多万的海螺。林应祥通过政府向郭文标求助。但台风随时会来,郭文标没答应:“就算我去,可能也会有危险。”郭文标本领大,常常让人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
渔民林应祥舍不得价值30万的海螺,趁着台风没来,他带着3名渔民,穿上救生衣,偷偷从码头跳下海,去捆网箱。网箱刚捆好,台风就来了。4人被困在海里。
巨浪不断地冲击着礁石,林应祥好不容易爬上一块礁石,黑暗中咆哮的大海让他绝望,台风这么大,没人会来救他们。
晚上7点钟,郭文标接到求救电话,他冲出门,边跑边穿潜水服。
当地政府部门人员正在附近组织抗台,也驱车赶到现场,就近把车辆停在码头边的大桥上。郭文标喊着“快开走,快开走”,车刚离开桥面,海里涌起的巨浪就冲上了大桥。
他开了一艘小渔船去救人,船头被海浪掀起,几乎与海面垂直,终于在乌嘴门坑的礁石上看到了4名落海者。
渔船上只有他一人,要稳住船就脱不开手去救援,他也不敢把船靠太近,担心一个浪翻过来把渔民卷到船底下去。
“往南飘,往南飘!”郭文标扯着嗓子对着趴在礁石上不敢起身的4人嘶喊。他打着渔船上的大灯,为被困渔民引路。当时南边有一个隔离带,4人顺着隔离带就能爬上岸。
风太大,林应祥根本听不清郭文标在喊什么,但当他看到渔船的大灯扫过来时,心落地了。有一位渔民听清了,生死关头,他们只能相信郭文标的判断,下海与浪一搏。
平日里短短几分钟的距离,这回足足开了40多分钟。台风歇了一口气,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4位渔民爬上了隔离带,获救了。
岸边站满了围观的居民,像在看一场拿生命去博的盛大表演。
第二天见到郭文标的人,都笑说他像被鬼挠过一样。前一夜的风雨像细密的刀口擦过他的脸,他的脸全焦了,“苦的都忘记了,人救回来就好了。”
作者图 | 郭文标在救援现场
二
郭文标长大的地方叫小沙头村。小沙头村在石塘镇的最南面,靠山面海,交通不算便利,房子都造到了东海边。
小时候,郭文标全家住在海边半山腰的房子里。一次台风天,台风稍小时,他和父亲去看。狂风裹挟着海水,涌起三层楼高的水墙,海面上几位渔民驾着一艘小船往海港的方向逃,可那天刮北风,船逆风而行。
最后渔船消失了。只能看见海面上漂浮着七八个白点,是渔民戴的白色安全帽。
他当时也想救人,但是他和父亲两人的力量不够,村里也没有能抗风浪的机动船,只能祈祷海浪顺势将渔民送到沙滩上。后来他听说,那几个渔民全部遇难,有的连尸首也没捞上来。
郭文标一直牢牢记着这件事。
第一次救人是在15岁。1982年,那时渔港还没有建大坝,台风来的时候,渔民得把小船拖上岸,藏到山岩后躲风。郭文标也跟着爸爸去拖渔船。
海面已经起浪了,打在身上生疼。在郭文标近旁的是一位六十岁的老人,被浪***在沙滩上,来不及挣扎就被卷入了海里。郭文标抛开手上的缆绳,扑下水去拉他。他一米四出头,虽然水性好,也耐不住成年人的体重和海浪的力量,把老人拖上岸后,他一***坐在沙滩上,起不来身了。
郭文标的父亲自己去拖被卷下水的船,见儿子瘫坐在沙滩上,上前一顿骂。老人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开口:“他救了我的命。”郭父自己都很惊诧。第二天这件事就传开了,谁也不敢相信这个整天捣蛋的小鬼救了人。
按照当地的说法,在海里救了人,是把自己的寿命分给了对方。被救老人的妻子给郭文标送来8斤米面,补寿数。
在此之前,他调皮,胆子又大。常趁着天黑钻进山路两旁的树丛里,有人路过,他跳出来吓一吓来人。附近的渔民常去他家告状,骂他“没娘教”、“垃圾”。
为了报复,他趁夜潜到海底,挖了一把海泥,厚厚地抹了一脸,龇牙咧嘴地去敲渔民的门。海边的人信鬼神,被吓得半死:“你到底是人是鬼?”
从此他多了一个“水鬼”的绰号。“水鬼”不是好话。在当地,传说晚上在河边走,水鬼会把人拉到河里去,做替死鬼。
耳边听到的不再是告状和责骂,郭文标心里“感觉有点什么不一样”。
三
小沙头村村民大多打渔为生,村妇时常三五成群地坐在家门口修补渔网。海风一吹,满鼻腔的海腥气。
郭文标水性好。他从小就喜欢泡在海水里玩一天,六七岁就知道捞点小鱼小虾回家。母亲几乎每天沿着海边找边骂,“人家都是在海边长大,我是在海里长大。”
由于水性好,又很乐于助人,他十七岁在石塘镇就小有名气,常在温度接近0℃的水下处理渔船故障。他一口气憋5分钟,泡在水里1个多小时。岸上的船老大都担心他是不是冻死了。
长大后,郭文标也做了渔民。凭着对周遭海域的熟悉,精湛的捕捞技艺,他打渔的收入通常是其他渔民的两倍。
郭文标经常抛下手上的活去救人。求救人员只要描述自己所处的海面环境或礁石形状,他就能判断大致方位,简直是一张活海图。
救的人多了,周边海域只要出事故,几乎第一时间就会给郭文标打电话。他开着自家渔船去救援。渔船有时候出海好几天,要是这期间接到求救电话,鞭长莫及,他心里不安。
取舍之后,他放弃了打渔,在政府的帮助下,于2008年筹备成立海上平安民间救助站。救助站就建在海边,离码头不到10米。他拿出自己的积蓄,又多方借款,陆陆续续造了几艘救援船。
最新造的救援船“浙岭救1”造价数百万,时速能达15节(舰船航速的计量单位)。一般的船头是尖尖的,“浙岭救1”船头扁平,是郭文标根据救援经验进行改造,救援过程中,扁平的船头能抵住倾倒的船身,又不至于将其戳破,为救援争取时间。
目前,救助站共有全职队员16名,他们以站为家,一有险情,即刻可以出发。他们的工资也由郭文标承担。
作者图 | 海上平安民间救援站
海事局曾整理过一份详细资料,截至2017年,郭文标救过的人超过1000名。救助站成立的十年间,成功救助遇险船员1240人。看见有猫头鹰落水,他也会捞回来救治。
他的双手厚实、粗粝,遍布伤疤。常年水下作业,经常被铁片、贝壳、礁石等刮伤。除了救援中受的伤,身上还有“捡元宝”时被人打的伤。在当地,打捞尸体被称作“捡元宝”。
2010年5月,一艘渔船沉在离岸100多公里处,7名船员遇难。郭文标带着队员赶往现场帮忙打捞。
捡元宝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家人知道人没了,也知道落水的大致区域,要找回来入土为安。海边做这一行生意的人不少,要是谈不拢价格,他们就扣下尸体,在码头上和痛哭流涕的家属对峙,当地人叫“挟尸要价”。第二种就是无名尸,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被渔民偶然发现,相貌模糊,且难以分辨。“捡元宝”的生意人一般不捞,除非有人付钱。
在这一带,不管是需要救援还是捡元宝,大家先想到的总是他,因为不管捞什么,都不用付钱。
这次打捞持续了5天,郭文标发着烧打着吊瓶,拔了针就往水下潜。找回来6具尸体,还有1具下落不明。失踪的是船老大。他根据经验判断,渔船遇险时正好是船老大掌舵,尸体可能不在船上。在失踪船员家属的要求下,他又下水摸了一遍,没找到,打算放弃。本来打捞沉船和尸体是船家的责任,不是海上救援的义务。
但是家属不肯,认为救援队没有尽力找,打电话叫来一批人。
郭文标坐小船靠岸,码头站着一批人,都打算轰上小船。郭文标赶紧把船往后倒。
遇难者家属冲向驾驶舱,朝着郭文标的头颈就是三拳。紧跟着的几人也上来拳打脚踢。
他被打得站不起来,头部血肿,颈部软组织挫伤,腹部软组织挫伤,再加上多次下水过于劳累导致肺部炎症,在医院躺了一星期。郭文标躺在病床上,哭了。
病好了,他还是时常“捡元宝”,别人不想捡的,不敢捡的,他都捡。
渔民迷信,不愿意死人从码头上岸。对他侮辱、谩骂、伸手推搡,他只好从离渔港很远的岛礁上抬 “元宝”上岸。爷爷和父亲曾经告诉过他:死在海里的人,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在水里泡久了的尸体形态丑陋可怖,郭文标也怕,只不过他信奉“活人感谢你,死人保佑你”这句话,常挂在嘴边,说多了,自己也信了。
捞“元宝”时,有找不到身份和家人的无名尸,渔民不让上岸,郭文标就将他们安葬在渔港对面的蚊子岛上。每逢清明、中元,他和妻子一起带着纸钱元宝去祭拜。死人也不孤单。
后来,政府不让掩埋,他们就都改成火化。
四
有一个英雄丈夫,对妻子庄文华来说,个中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麦莎”台风来袭那次,庄文华瘫坐在被巨浪冲击着的码头,抱着丈夫的衣服痛哭。
她一向不赞成郭文标不顾性命地救人。除了担心丈夫的安危,他无暇顾及家里,只能由自己照顾老人和孩子。早些年,郭文标的父亲因救人,在海上被困了一天一夜,被救上来时,脑筋就不太清楚了,连家里的地址都不太记得。
郭文标父亲晚年得了食道癌,发现时已是晚期。老人病重弥留之际,郭文标接到求救电话,一艘渔船搁浅在家附近的草鞋礁。庄文华不让他去,她每天照顾老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郭文标觉得,离得近,个把小时就能来回,不会有问题。父亲只最后嘱咐了一句:仔细啊,小心啊。
庄文华一人在家,郭父想下楼看看,庄文华只能请一位邻居帮忙扛老人下楼。老人下楼没一会儿就闭眼了,庄文华哭着喊:“再等等,再等等,文标就回来了……”
因为这,邻居在家门口跳着脚骂:“没良心,老爸都死了还出去救人。”
庄文华常年在家,听到的闲言碎语更多。有一次,丈夫急着开船出去救人,碰断了同村渔船的缆绳,他慌慌张张地接上,还是被船老大发现了,船老大对着他家门口用各种难听的话整整骂了一晚,这个船老大曾经也受过他的帮助。庄文华听得直掉眼泪。
每次接到求救电话,郭文标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去看一眼,就去看一眼。”庄文华一直没有好脸色,儿子也和他不亲近。妻子还时常埋怨他:“你去做你伟大的事业去。”
但救援回来,庄文华也会询问救援详情,他有时见妻子心情不错,也会闹一闹脾气,反问她:“你不是说都不管的吗?”妻子回答:“我想知道,好告诉别人。”
作者图 | 郭文标
五
除了妻子的不理解,“有些事情比海上救人更难。”他以为自己的见义勇为,能够获得别人的理解和尊重,但一些人将救人视作他的义务。
赔上好几万油费、人工、缆绳去帮人拖船,别人一句谢谢都没有;政府每年补助救援站30万元,却常常有人拿这些开玩笑:
“郭文标,国家养着你,给你多少钱?”
“国家又奖励郭文标30万。”
“国家又奖励郭文标一艘船。”
因为义务救援,他一直负债。救援设备花费中,部分政府会审批,予以资金支持,大部分还是自己支付,拖船、渔船耗油都需要大笔的钱。
现在,渔船大多在离岸两三百海里以外捕鱼,一旦渔船出现故障,拖船成本很高。其实海边有很多商业拖船救援,拖船一次,价格十几万,船老大舍不得,打电话向他求援,还有人说“你不把我船拖回来,我就不上岸”,救船也是救人,他开不了口拒绝。
在没有自己的远海渔船之前,郭文标接到远海的求救电话,要挨家挨户去找渔民借渔船,自掏腰包把渔船的耗油补上。不同的渔船耗油用度不一,但至少也得几千块一小时,若是开到两三百海里外,来回一两天,油费好几万。
有时他送伤员上救护车,担架被留在医院里,他心算着有十几个,常念叨着要拿回来。
有一段时间,他靠给渔船“解叶子”(“解叶子”就是下水清理渔船螺旋桨上的渔网、钢丝、布条等)赚钱。水下情况不明,“解叶子”难度大又危险,解一次一两百块钱。后来,在个别船老大的眼里,解叶子也成了他的义务工作,连一两百块钱也省下不愿意给,郭文标也张不开口去要。
建立救援站和打造救援船支出很大。郭文标不再打渔,没有了收入,便尝试做渔家乐,一来可以补贴救助站,二来也把救助站的队员聚集在一起,避免发生紧急事件叫不到人的情况。
开办渔家乐需要政府批执照,他去问,对方回复没问题。郭文标兴致勃勃地叫妻子准备材料,觉得这事十拿九稳了,就等着文件批下来减轻一点经济上的负担。结果,执照是批下来了,却是批给村里的,他个人不能再批了。
得知消息后,他一腔热血全泄了气。往日的那些委屈也一一泛上心头。有时候,他赔上好几万油费、人工、缆绳去帮人拖船,别人一句谢谢都没有,甚至还有人当面对他说“你是郭文标,这些事就是你该做的”。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桩桩件件都为他人着想,别人却不能为他想一想。
他还算了一笔账,将近三十年了,他在救援上耗费的钱,完全够买一栋海边别墅。不断地被冤枉和无端指责,他气不过,决定不再救人了,过自己的日子去。
六
一天凌晨4点,郭文标的手机又响了。一个女工掉下了码头。当天天气很冷,冷冻厂老板打电话来求救。
“你不要去,谁批了渔家乐让谁去。”庄文华拦着他。
郭文标也在气头上,就冲电话回了一句:“你找110吧。”
虽然说了不去,他却睡不着了。他寻思着码头并不深,冷冻厂的员工也在,救人不难。没想到过了40分钟,电话又响了,“文标啊,快来吧,110没来。”等他赶去把人捞上来时,人已经冻死了。女工被冻僵在海水里,身体靠着码头,海水还没腰高。
他很懊悔。他想如果没有渔家乐这个事就好了,自己也不会赌气,害得损失了一条人命。但是从这之后,他再生气,也只跟自己生气,“不能影响别人”。他们最终开了渔家乐,靠此支持义务救援的支出。
也不尽是委屈的事。越来越多的渔民义务加入救助队,虽不是全职,但有空都会来帮忙;也有人受其影响自发组织了救援队,参与到义务救援工作中……
有一次,他离事故地点较远,担心赶不及,就通过对讲机呼叫“请某某经纬度附近的渔船赶去救援”,逐个逐个频道地试。最后当他赶到事发地时,现场聚集了几十艘渔船,已经救援成功。
妻子也不再拦着他。但是有电视台或者记者来家中采访,她背对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早些年间,郭文标家门前有一块石头,他每次夜晚救援回来,会把手中的手电筒朝石头的方向照,他知道,庄文华通常会坐在那里,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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