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船上苦涩的伙食
发表于 2018-05-15 18:44
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被公司发配到一艘有着21年船龄的老破船,老板的根基据说还有一点来头,是一帮在美利坚合众国混混的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人。他们凑合了一些资本买了破船,利用中国海员低廉的工资,雇了中国海员支起了几条航线,跑野鸡码头。
我就是在刚做了两年船长后被外派,进行所谓的外派锻炼,接受“先进的管理”。那天当我从上海出发到美国休斯顿港上船之际,外派部调配员给了我一大堆船舶来电要求购买的干货,让我按重量比例分发给跟我一起上船的海员,还提前从我的工资中扣除了干货的价值。那个调配员很热情的说:“海员在外很辛苦,都在国外跑船,不回国内,买不到中国风味的伙食,因此乘换班之际带一些香菇、木耳和金针菜上船。所以公司想到你们海员辛苦,满足船上要求,在条件许可下为海员做一些事,改善船上伙食条件。船长你先付这笔伙食费,到了船上再报销。”于是我们几个人的旅行包里开起了“南货店”,塞的满满的,跑起了国际单帮。
这老破船一直在北欧、北非航行,要上纯中国伙食根本不可能,那个伙食的价格对我们吃5.5美元一天的伙食费和北欧的高消费水平及北非乱斩乱砍伙食价格相比,变的捉襟见肘。偶尔到了美国,在相对便宜的情况下,大肆购买大米、面粉、鸡腿、猪爪、最便宜的牛肉、猪肉、羊肉和杂鱼及最便宜伙食调料。连油盐酱醋都是扣的紧紧的,蔬菜上的品种都是大白菜、土豆、洋葱、包心菜。难得上一点绿叶、生菜打牙祭。根本没有什么饮料、矿泉水了。
那些从中国国内带来的干货成了船上最好的菜肴了,常常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上餐桌。连最常见的啤酒和其他酒类只有在船长招待仓库中露面。要喝酒还得通过船上小卖部个人购买,谁也不能例外。海员在船难得有喝酒的机会,连传统的星期日会餐都免了。
再说海员外派出租的概念就是到外国船上赚大钱购大件。可是在层层盘剥之下海员工资少的可怜,额外的奖金也时有时无。海员牙缝里省出来伙食费成了比普通海员工资还高的月收入了,因此伙食费海员可扣的紧了。在当时的环境下,船长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动员海员购买一些改善质量的伙食。伙委会的基本要求就是满足海员的温饱,要吃好拿自己发的伙食费下地购买或者由伙委会人员代购,随后清账。谁也不准多吃多占海员的伙食。
“船长你想吃的好,我们可以为你开小灶,其伙食标准自己定。”伙委会成员对我说。
我哪能在船上搞特殊呢,只好随海员大流,吃大锅饭了。何况我也需要那个Money来充盈自己腰包实现自己买房子的愿望、还有我要养下岗回家的妻子和上初中的女儿。
我从来没有见到这样差的伙食,每天早晨等待我的就是没有发起来的馒头和昨天晚上剩下的冷饭做成的泡饭。好在我是从小吃泡饭长大的,所以也不觉得难咽了。而早餐下箸的酱菜却是大厨中午做菜的包心菜扔掉的鲜嫩的菜芯,我拿来菜芯放在碎盐中盐渍片刻后作为下饭的佐餐了。
要吃到广合白腐乳和中国什锦酱菜、哪怕是一个盐渍的大蒜头,都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享受。中、晚餐所谓的两菜一汤,一荤一素,荤的不是鸡腿就是海员戏谑为熊掌的猪爪,那汤是锅底菜脚再放一点水、盐、漂一点菜油而成的洗锅汤。
倒也使我想起了乾隆皇帝下江南故事中江南村姑煮的锅巴汤,让皇帝每天山珍海味的美味中尝到大开胃口的所谓“铲刀汤”了。可是我们是在大洋游泳的船舶上,在恶劣环境下的搏斗的水手啊!整天就在管饱的伙食下生活、工作哪成呢?
因此我憋不住了,那次船又回到美国的新奥尔良港,在船舶靠港期间我就打听什么地方可以买到可吃的东西调剂一下口味,增加一点营养。最后找到附近的一家有中国货的大超市,我花了血汗钱买来了一箱12瓶广合腐乳、一些什锦酱菜和需要补充的维生素食品。自己在蔬菜柜里拿了菠菜、青菜等绿叶菜。为了避免使用船舶公用调料,我绝对地廉政,自己还买了油盐酱醋备用,到了船上那些食物维持了我整个外派合同期。还不忍之下解囊一些广合腐乳让海员享受。
那年四月,我在密西西比河河畔闲荡,我看见赌船在密西西比河中游弋;看见远处新奥尔良城市在光怪陆离的广告下喧嚣,低着头想着在黄浦江边居住已经离开5月之久的妻子、孩子。突然我被脚下的一片草丛所惊讶了。原来我的脚下河畔边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野生草头,这片“清清河边草”一直延伸到江边沼泽地里。我欣喜万分地流露了对“上帝”恩赐的感叹。
我环顾了四周空空荡荡,只有密西西比河在发出流淌的声音。没有美国佬注意这片草地,也没有美国佬想到一个中国人在打这片青草的注意。我连忙回到船上拿了一把小刀和两个塑料袋跑到江畔,开始割了起来,而且挑得都是嫩头。不一会儿我的两个塑料袋已经填得满满的,拿回船上开启了炉灶,先洗了一点,炒了少量的草头尝试味道和确认有没有身体不良反应,生怕食物中毒。
可是当“嚓”的声音从煸草头炒锅中泌出时,我的鼻子里充满了和家乡一样的芳香草头气味,再喷了一点老酒更是成了上海家常名菜了,已经久违气味迷漫了厨房,把海员们都吸引了,原来正是草头!而且都是自然生长在密西西比河江畔的草头,完完全全的绿色食品!这么一碗草头被大家你一筷,我一勺的吞噬完了。
大厨马上来劲了,把我割来的草头全部洗了后炒了大盘,让全体海员饱餐了一顿绿叶蔬菜。这是美国佬根本不可能感觉到一群中国海员开始了全面窥视他们江畔的野草了——这个在上海海员眼里非常绿色的蔬菜了。海员们开始不动声色地采割草头了。反正那次我轮菜库里放满了草头,最后还用热水快速泡熟后速冻,成了以后当家绿叶菜。
最令人兴奋的是:我这个近郊种菜出生的船长用从小练就识别蔬菜的本事,还在密西西比河边的树丛中发现了一丛丛的野韭菜!于是海员在三三两两的游击运动中,在美国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野韭菜也搬进了我们的菜库。
开航后为了庆祝这个意外收获,在我的倡议下,全船用韭菜和猪肉裹了一次饺子。让全体海员重温了一次中国传统的食肆,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韭菜猪肉水饺,让麻木了肚肠重新开始消化难得的中国风味水饺了。
那次我拿出了招待的啤酒让海员都喝了一个痛快,大家对着这样艰苦的环境和吃到难得一次水饺,激动地流下了热泪,这是多么地切身体会啊!我们感憾外派海员的遭遇。直到现在那野草头、野韭菜的芳香至今还留在我的嗅觉中。
那次我外派回家后人瘦的变成了猴子,身材高大的我成了如同刚砍下不久的一束萎靡、干瘪的树枝,形容骨瘦如柴也不见得过分。足足让老婆心疼了一个多月,经过恶补之后才恢复了元气。当搬进了新房后还对女儿谆谆教导一番:“房子的每一块砖头都渗透了爸爸的汗水,块块皆辛苦。”
骨瘦如柴吗?还好吧!就在这艘船上拍的照片(多米尼加圣多明各港)
当我回到原来自己公司的船舶后,这个令海员天天关心、又令领导头痛的船舶伙食发生了我看不懂的演化,公司领导与海员为这个上级部门明文规定的伙食费问题展开了冗长的拉锯战。公司领导的一张张通电如同一道道禁令一样三令五申,不准发食品或变相发伙食费。违者严肃处理。
的确在“严打”的日子里除了个别“顶风作案”船舶受到严肃处理后,船舶领导们都收敛了。船舶再也没有发食品和补品及伙食费了。接着船舶反映到公司:由于船舶伙食过剩和海员口味造成了大量的伙食成为了泔脚,海员对自己的伙食浪费感到强烈不满,要求船舶公司放权这个原本属于海员自控的伙食费。
可是公司领导坚持原则,决不松动自己的主张,其意义就是保证海员有足够伙食和营养,满足船舶工作。可是海员并没有买账,在各个角落里发出了对抗公司的“呐喊”。
正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风头一过海员们照样开始蠢蠢欲动了,船舶发明了让海员自己选择食品的方法。最后由大厨配菜,几乎每天开始大厨师傅开小灶一样为海员弟兄殷勤服务。时间一长,众口难调,大厨厌烦抱怨了,只好歇手了。
海员内部平衡如何做呢?在全体海员一致要求下事务长上好共同伙食后抽出了50%的伙食费发钱给船舶各部门。让海员自己去购买喜爱的伙食。除了大厨开出规定的一日三顿饭菜外,每天由部门自己派人动手做自己喜爱的菜肴。于是每天晚上的厨房变成了各部门“厨师们”大展身手的时候,整个厨房人丁兴旺,为了一顿晚餐忙碌着。锅瓢碗勺叮咚作响,一曲悠扬的厨房进行曲飘荡在世界各大洋上。
大厨师傅又有意见了,每天的厨房卫生不能保证了。于是这个自助餐就宣告结束,船舶又开始分发伙食费。一些海员拿到了伙食费很高兴,另一些海员拿了伙食费后还是得了便宜再卖乖,继续抱怨船舶伙食质量不好,于是矛盾又转到了公司机关。这样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又是发文、又是行令禁止。几经折腾后公司领导也觉得厌烦不得不妥协了,明文规定伙食费的30%作为海员自由处理的费用,其他坚决不准动用!走上了一条公司领导默认让步、海员妥协认同的道路,
这个伙食发展的非常微妙,海员们通过努力获得了30%自主权后,过一段时间后又变着法儿开始蚕食70%之内的伙食费了。唉!海员啊;总是没有满足的时候!目前还是维持着公司领导和海员为了伙食费而争执的对峙状态。谁都有道理,谁都不想让步,谁都说服不了谁。
在渐渐地蜕化演变中,看来公司维持伙食原则的要求还要继续坚持下去,海员维护伙食利益的斗争还要“论持久战”。唉!这苦涩的海员伙食什么时候才能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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