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双重指挥,是北洋海军的重要败因
发表于 2020-01-15 16:30
甲午之战,清朝的败因很多。
比如,在战略上既不知彼也不知己。对日本的军事实力,多数清廷官员可以说是毫无所知,他们深信“倭人所恃铁甲战舰,仅有大小二艘”(翰林院侍读学士准良奏折),“彼国只有铁甲一艘,名曰扶桑,……其余各舰悉系同治年间所造木质旧船”(翰林院编修曾广钧奏折),“日本倾国兵数不当中国之一,又弱不经战”(江南道监察御史钟德祥奏折);决策层中的翁同龢、刘坤一、张之洞等人,也均在对日战事上抱持着不可理喻的自信,张甚至认为中国只要闭关绝市,日本就会屈服。而日本参谋本部第二局长小川又次提交给***的《征讨清国策案》等资料,已经将清廷的军队实力——总兵力多少,八旗兵多少,绿营兵多少,练军多少,蒙古兵多少,勇兵多少,各自训练情况如何,装备情况如何,俸禄各有多少,能否迅速开往前线——调查得比清廷自己还清楚。
图:《征讨清国策案》(部分)
此外,清廷军队中不可救药的“二元权力架构”,也是清军的致命败因之一。所谓“二元权力架构”,简单说来,就是自太平天国以来,由朝廷直接控制的八旗与绿营已彻底破败,其国防支柱不得不依赖地方督抚所组建的练军与防勇。这些练军与防勇的身份相当微妙:(1)他们是朝廷的军队,也会受到朝廷刻意的防范;(2)他们是带有地方派系背景的军队,也会受到其他派系背景者的抵制。
北洋舰队成军后,这种“二元权力架构”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有所激化。英国教官琅威理愤而辞职,就是这种体制弊病的直接产物。
琅威理的去留,是北洋海军军纪的一道分水岭。甲午战后,“来远”舰帮带大副张哲溁回顾往事,曾感慨琅威理离开后,军队不但操练掺水、军令不应,还搞起了化军为家的闹剧,许多人不再在军舰吃住,而是搬去岸上与家眷***:
“前琅威理来军时,日夜操练,士卒欲求离船甚难。……自琅去后,渐放渐松,将士纷纷移眷,晚间住岸者,一船有半。”
提督丁汝昌也有类似的感慨,认为琅威理人品极好,以身作则,其训练给北洋舰队带来了极大的实益:
“洋员之在水师,最得实益者,琅总查为第一,……其人品亦以琅为最。平日认真训练,订定章程,与英国一例,……即在吃饭之时,亦复心手互用,不肯稍懈。”
图:琅威理
琅威理被迫辞职的经过,清人姚锡光的《东方兵事纪略》中有扼要的叙述:
“海军之建也,琅威理督操极严,军官多闽人,颇恶之。右翼总兵刘步蟾与有违言,不相能,乃以计逐琅威理。提督丁汝昌本陆将,且淮人孤寄群闽人之上,遂为闽党所制,威令不行。琅威理去,操练尽弛。自左右翼总兵以下,争挈眷陆居,军士去船以嬉。每北洋封冻,海军岁例巡南洋,率***赌于香港上海,识者早忧之。”
大意是:驱逐琅威理,乃以刘步蟾为首的北洋“福建帮”管带群体的长期阴谋。1889年底,北洋舰队南巡至香港,提督丁汝昌因事离队,右翼总兵刘步蟾即将提督旗降下,换升总兵旗,旋遭琅威理抗议——琅威理当时身为“水师副统领”、“赏加提督衔”;在琅威理看来,提督离去,自己这个副提督尚在,刘步蟾却改升总兵旗,这分明是对自己的藐视与挑衅。
说刘步蟾“以计逐琅威理”,或许有些过于阴谋论,但琅威理因治军严格而与这些管带之间关系不睦,则是事实。这场冲突闹到李鸿章处。李的态度模糊,既未申斥刘步蟾做得不对,也没说琅威理的抗议不成立,而是发电报给左翼总兵林泰曾(不是右翼总兵刘步蟾),让他另给琅威理做一面旗帜:
“琅威理昨电请示应升何旗,章程内未载,似可酌制四色长方旗,与海军提督有别。”
给副提督单独做一面旗帜,非是海军惯例,自不能让琅威理满意。稍后,琅威理北上与李鸿章当面讨论此事,二人不欢而散。琅威理不能理解李鸿章何以要用如此***模糊的态度处理此事,遂愤然辞职。
给副提督单独制作“四色长方旗”,既谈不上对琅威理“舰队副提督”身份的尊重,也谈不上对刘步蟾升总兵旗行为的支持,实属一种息事宁人式的和稀泥。李鸿章如此做,也有他的不得已。北洋舰队有淮系背景,但也是朝廷的军队。朝廷赏给琅威理的“副提督”已明言只是“虚衔”,李鸿章自不能无视朝廷将琅威理的“副提督”弄成“实授”,然后让他去升提督旗;但李鸿章与他的代理人丁汝昌,又希望倚重琅威理的治军能力,来约束北洋舰队中的“福建帮”(周馥曾向李鸿章报告舰队管带军纪涣散,李的回应是:彼等武人,难以绳墨范之。当丁汝昌因伤不能视事,李的指示即不能得到管带们的贯彻,除了去电斥责丁汝昌,李并无他法)。李鸿章夹在“二元权力架构”之中,给琅威理单独另制一面旗帜,就成了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这种复杂操作——虚衔与实授之间的微妙涵义、旗帜背后朝堂与督抚之间微妙的平衡——不是琅威理所能理解的(事实上他也没有义务去理解)。琅威理之所以辞职,是因为他在这番冲突中,得到了一种感觉,似乎自己仅仅只是“一介总督之私役”。
琅威理的辞职,不但是北洋舰队军纪的分水领,也是影响英国在东亚的政治天平向何方倾斜的一个关键节点。而获得英国政府的默许,正是日本发动甲午之战的底气之一。
图:琅威理与北洋海军官兵合影
这种“二元权力架构”带来的弊病,也发生在战争当中,具体表现为光绪皇帝与李鸿章,对丁汝昌的各种互相冲突的指挥。
比如,1894年7月26日,李鸿章电报指示丁汝昌:
“汝即带九船开往汉江洋面游巡迎剿,惟须相机进退,能保全坚船为要。仍盼速回。”
1894年8月1日,李鸿章又电报指示丁汝昌:
“总署催汝统铁、快各船,往仁川附近,截击其运兵船,机不可失。……速去速回,保全坚船为要。”
这两份电报,显示总理衙门曾给李鸿章施加压力,强调“机不可失”,要求北洋舰队向日军发起攻击。而对中日海军情形较为熟悉的李鸿章——与翁同龢等人坚信日本海军不堪一击有所不同,李鸿章甲午前夕曾上奏汇报称日本海军“新旧快船推为可用者共二十一艘,中有九艘自光绪十五年后分年购造,最快者每点钟行二十三海里,次亦二十海里上下”,这些信息大体符合事实——对中日海军对决的胜负并无把握,所以在转达总理衙门的指示的同时,给丁汝昌的命令是:(1)要出击,这样才能应付总理衙门;(2)要“相机进退”“速去速回”,“保全坚船”是最重要的事情。
图:丁汝昌
但这种应付很快就行不通了。光绪皇帝觉察到了丁汝昌汇报中的“未遇敌船”其实是不想与敌船展开直接的正面交锋,连发谕旨严责李鸿章,要他调查丁汝昌是否存在刻意避敌的行为。比如,8月5日的谕旨是这样说的:
“丁汝昌前称追倭船不遇,今又称带船巡洋,倘日久无功,安知不仍以未遇敌船为诿卸地方?近日奏劾该提督怯懦规避,偷生纵寇者,几于异口同声,若众论属实,该大臣不行参办,则贻误军机,该大臣身当其咎矣!”
谕旨里威胁说要拿丁汝昌“身当其咎”,实际上敲打的乃是李鸿章。无奈之下,李鸿章遂命丁汝昌于一月之内,四度率舰队出海,以应付光绪。但中日海军之间没有大战,光绪绝对不能满意;北洋舰队不能击败日本海军,光绪也绝对不能满意。9月17日的黄海大战,北洋舰队受创颇重,但根基尚存;两天后,光绪再发严旨,催促修复军舰再战,李鸿章遂指示丁汝昌,尽快将船只修复到能行驶的程度,将其开上洋面,以应付朝廷的严责,同时也威慑一下日军,但要注意不可与日军军舰交战,要理解此中“虚虚实实”的真意:
“定、镇、靖、济、平、丙六船必须漏夜修竣,早日出海游弋,使彼知我船尚能行使,其运兵船或不敢放胆横行,不必与彼寻战,……用兵虚虚实实,汝等当善体此意。”
这种混乱的双重指挥,贯穿了整个甲午战争,直至北洋舰队消亡。
注释
《张哲溁呈文》(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十三日),收录于陈旭麓等主编《甲午战争(下)》,第398-399页。
《丁汝昌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第34页。
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中华书局2009,第88页。
《李鸿章全集·电稿卷·12》,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第12页。
《李鸿章全集·电稿·2》,第812页。
同上,第836页。
《军机处电寄李鸿章谕旨》,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卷16,第11页。
《李鸿章全集·电稿·3》,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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