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水桥
发表于 2017-09-15 16:18
船靠在泉州港卸货。夜深,隆隆的雷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舷窗外,电光霍闪,西风骤起,哗哗的暴雨倾盆而下。眼中这情景,使我想起老家的宅沟,想起那条木板木桩的水桥。也无论我出海航行到哪里,每逢雷声翻滚,大雨满天,我都会想起老家的宅沟和那条水桥,那是我祖母的水桥。
在我下乡与祖父母一起生活的那些年代里,当地农村还没有用上自来水,老家宅上的用水主要是依靠宅沟和水井。我们的宅地基本处在南、北河的中间地带,在宅沟的东南角按一水管,与东侧南北走向的明沟相通,东明沟连通到横亘全县东西的南、北两条大河。潮涨潮落,奚家港水利管理站每天根据长江潮汐控制着陈家镇地区河里的水位,潮来开闸,潮退关闸。祖父熟悉大江的潮汛,他保持着自己常年的习惯,经常观察宅沟的水面,及时调整宅沟的水位。他掌握人在水桥上俯身,手能掬水,这是宅沟的最佳水位。在我们老宅上,宅沟和水井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又因为宅子上那口井里的水带有咸味,且碱性又重,所以,我们的生活用水基本上是以宅沟水为主。往宅沟里取水就要有水桥,无论你洗脸、淘米洗菜或洗衣服,都要到水桥上去,乡下叫上水桥。在老宅,上水桥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必须。
宅上有两条主要的水桥,一条在朝南屋公堂后面,另一条在朝东屋厨屋后面。这两条水桥,都是比较老古形式的农家水桥,是先在宅沟里打好两个木桥桩,再在木桩上面铺上木板的那种水桥。桥板一般用两块木板相拼而成,使桥板有一定的宽度,但桥板只是搁在桥桩上,所以,人站上水桥难免摇晃。又因为老宅的宅基比较高,下到水桥要近十个台阶踏步,我刚回到农村时,每当我从砖石砌成的踏步台阶上下到水桥,身后总是传来亲婆的叮嘱声,小心招架点啊!于是我在上得水桥后,总是先站稳后再两脚用力蹬一下,试试桥板是否稳当。我刚开始时有点疑问,为什么不能固定水桥板呢?祖父告诉我说,假如将桥板固定在桥桩上的话,如遇下雨水位涨高时,桥板会受不住浮力,就要绷断。那时候,水泥板又没有,我们只好就着这种老式的水桥,对付着年复一年地使用。我记得小时候,到了夏天,祖父就让我站在水桥上,他站在水里捧水帮我洗脚冲凉,那真是舒服。还记得有一次,我同嬢嬢和表姐在水桥上玩水,我和表姐背对着,不小心同时下蹲,只觉得脚底下桥板一滑,我趴着被顶入水中,嬢嬢大喊快点人淹死啦!我在水里呛了几口水,抓住了桥桩,渴着自己爬了出来。记得身上冷得发抖,据说当时是秋天。童年在水桥上的这一经历使我难忘,使我对上水桥防滑保持了一种留心和警惕。
但我真正知道和关心宅上的水桥,应该是一九六九年初下乡以后。
在宅上,从屋后下到水桥,要经过六七个砖石砌成的踏步,顺着踏步一梯一梯的走上水桥。祖父和祖母,尤其是小脚的祖母---亲婆和东屋的阿婆,她们就着一双小脚,一踮一踮地,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水桥上上上下下,她们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摇晃的水桥板上滑倒,多少次在水桥上跌入冰冷的水中。那时,我病重在身,我的到来,更加重了祖母日常的劳作。亲婆勤劳能干,为了我这个孙子能够健康,她是费尽了心。天蒙蒙亮,祖母就起来劳作了。淘米烧饭,缝补浆洗,又要当心着侍奉我这个病人,每天给我煮汤煎药,洗碗刷锅,一天不知要多上多少次水桥。当她知道甜芦粟有利尿的作用我又爱吃,她就在宅的南山墙外和斜坡上种了几百根芦粟。芦粟喜湿,想要长得好就要勤浇水,又是夏天,高宅基上的土地原本就干,水分容易蒸发,日复一日,老祖母凭着一双小脚,一趟又一趟地从水桥上提水浇地,这绿色的芦粟地寄托着她满腔的希望,每一节芦粟里都流淌着她辛劳的汗水。
每当我听到她开启后门,拎着水桶踮着小脚在地上的嗵嗵声,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忧心和惭愧。冬去春来,在祖母的精心服伺下,我终于告别了疾病的磨难,恢复了健康和力量。于是,在我能提能挑后,只要头天发现水缸里的水少了,我一定提早起身去水桥上拎水;或记着,第二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水缸提满水。我要尽量减少祖母上下水桥。
盛夏的长江口地区,多雷阵雨和暴雨,有时连续几天下雨。每当暴雨泻地,如水漫金山。如果宅沟放水不及,水桥板就被漂走,有时连桥桩也浮走。水桥没了,这对宅上的生活就带来很大的不便。所以,当水桥被水冲走后,祖父和东间屋叔公以及常民伯伯他们,就会穿了蓑衣或打着油布伞,冒雨沿着宅沟边的芦苇和树荫下,四处寻找水桥板,寻找桥桩,继而在雨中重新修理水桥。
后来,我设法从老书记负责的运输站买来了水泥和铁丝,祖父便自己动手浇制了块长方形的水泥板,作为第一梯水桥的桥板。我和三弟还有表弟三个,从南滩搬来几块石头,做了水桥的桥墩,当时看还是比较稳固的,但因为水泥板太短,仍需外接桥板,实际还是不太稳固。我们只能关照亲婆尽量少上水桥。其实,这对于性格要强的祖母来说,又怎么可能呢?她打理着生活,哪一天能不上水桥呢?我们唯有把水桥修得稳固才好。
光阴荏苒,一晃,我在老宅与祖父母相依为命的七年过去,祖父祖母都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农村生活的方式却依然没有大的改变,水桥依然。一九七六年年初,我被录取进了远洋公司,我就要离开农村,离开祖父母,回上海工作了。面对恩重如山的祖父母,我惭愧一时难以报答他们。想起水桥的隐忧,我心里不能踏实。临走前,我把几个脚步台阶的砖石垫平整,有的换上新的砖头,有几格重新做了铺垫,还加固了水桥的桥桩,但桥板还是那两块老古的。此后,无论在陆地还是上船工作,我总会想起那条水桥。特别是大雨天,屋后的水桥时常会浮现我眼前,有时出现在梦里。朝东屋后屋檐的水桥头,竹影扶疏,那两块被岁月和祖父母的脚印磨薄磨光滑了的有个节孔的水桥板,有我成长的烙印和牵挂,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听说伯伯回去时修了水桥,又听说小伯和祖父一起加固了水桥板。每一次听到,心里总是一宽!唉,那是祖母的水桥啊,叫人牵挂!
一九七八年和一九八七年,祖父祖母先后离世。自此,屋后的水桥似乎也渐行渐远了。
时如流水,二00三年,我回乡修缮老屋,并决定重新疏浚老宅四围的宅沟。当时,村民已家家用上了自来水,老宅上也安装了好几个自来水龙头,淘米洗衣再也不用下到水桥上去了。但我记着老屋后的水桥,那可是当年和祖父祖母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呵!物是人非,亲人远去,我心里明白,我修水桥为时已晚!可我仍执意坚持重做水桥。我用水泥管做水桥的桥墩,上面铺上整块标准的楼板,厚重又稳固,人立在上面纹丝不动。
榉榆树荫下,竹影婆娑,新水桥却显得陌生而又寂寞。完工那天,我独自站在水桥上,感觉似乎完成了一桩心愿。俯身掬水,万籁俱寂;呆呆的傻想间,仿佛又觉得什么也没做成。人去楼空,我心怀无限愧意和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在。后代们想尽孝心为老人们做些什么,该趁早啊!
微风轻拂,竹林窸窣,沟面涟漪波皱,如同往昔。望着水光映照出的竹树和人影,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王以京
老三届知青,於1976年进入上海远洋运输公司,1977年上船,历任二水、一水,1979年经过上海海运学院的培训通过驾驶员统考,任三副、二副、大副,1991年考取船长证书,任船长20余年,期间数次外派,走环球跨洋航线,研究气象,平稳地七过好望角;航迹遍及世界,大多数港口都是首次抵达,只身靠入设施不全的非洲河港,锻炼了独立驾驭操控远洋的能力,展现了新中国远洋船员的优秀的素质和形象。
现在著名的敬海律师事务所工作。该所专门从事处理外籍船舶的海事案件,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信誉,并连续多年被评为行业之首。近五年来,在百余起船长直接参与调查和分析判定的案件中,受到了协会、船东和租船人的一致赞誉。同时,参加了由交通部组织,配合国家一带一路战略,为实现航运强国的目标提供保障的《航行指南》的编写。
评论 (0人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