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属于中国的这一铁证,就在千年渔港潭门船长手里
发表于 2017-08-18 16:30
有贵客拜门,卢家炳都会端出他的宝贝。被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的,是一本用毛笔手抄的小册子,书页蜡黄,纸张劣质,全然不像是稀罕物。
可这位67岁的老人偏偏说:“你们别小瞧它,潭门千百年历史,都在这里了。”
小镇潭门,坐落在海南省琼海市以东15公里的海边,是我国通往南沙最近的港口之一。6000位渔民操持着1000条大大小小的渔船,在这座国家中心级渔港迎浪出海。卢家炳是镇上最有资历的老船长之一。
海南人称这本抄满了南海岛礁名称的小书为“更路簿”。这是潭门船长远洋时贴身带的文字航海图,言简意赅地记载着出海航行的方向、时间、距离,所见的岛屿、暗礁、水流,以及天气变化规律,并给船只经过西沙、南沙和东沙的136个岛礁都取了俗名。
有专家借了去做研究,才翻到第一页就按捺不住激动:“南海属于中国的铁证,找到了!找到了!”考证的结果,对包括潭门渔民在内的人来说,都是惊喜:自汉代以来,潭门渔民发现、命名和开发了南海诸岛;这片海域最早在明代就成为中国人的传统渔场。
南海渔民祖先创制的更路簿,一辈辈传抄下来,到今天,只保住了为数不多的几本。卢家90岁的老父亲已记不清这是哪一代传下来的,唯一确定的是,在这小镇上,已找不出第二本这么完好的更路簿。
可卢家炳近年有些忧虑。送走了客人,他才开始自言自语:“科技进步了,更路簿走到尽头了。”上世纪90年代起,卫星定位技术逐渐取代了沿用几百年的传统航海方式。渔民把更路簿搁置家中,好几次都差些被漂洋过海来的外国人骗走。
直到今年1月,为保护海洋生态,海南禁止下海采挖用以加工成珍贵工艺品的砗磲,许多收入锐减的潭门人,在休渔期再次修补船只,赴远海捕捞。卢家炳这才想起柜子里的更路簿。
千年渔港潭门,走到了渔业资源枯竭、面临整体转型的这一步。也正是这个时候,先辈们用血汗写就、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更路簿,所蕴含的精神重新被当地人提及。
卢家炳说,这个精神就是永不退缩。
【一代代】
潭门镇更路簿和罗盘,这是南海属于中国的有力证明。 陈凯姿 摄
南海的鱼,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潭门渔民前往。
上世纪70年代以前,潭门镇渔民一手执罗盘、一手更路簿,单靠帆船,就敢纵横大洋。船长一声号令,25米长、4米宽、50吨吨位的木船装上4艘小艇,被缓缓推出狭长的潭门港。10多米高的桅杆,拉上用好几张凉席拼接的船帆,连上伙计、厨子、杂工,一共10人的队伍,辗转于西沙和南沙群岛。五六条船即可养活一整个村庄。
若要赴远海,得提前一个月做准备。从潭门发船,跟着罗盘和更路簿的指向,驶至最近的岛礁抛锚下海,作业数天再辗转下一个。后来,木船装上了发动机,几年过渡期后,帆船消失了。
正是那时,卢家炳的父亲当上了船长。他给船只配上气象收音机,虽说昂贵,但伙计们提前3天就能预知天气,看天行船逐渐成为历史。
渔民把捕捞到的金枪鱼、马蹄螺和海参集中起来,拉去南洋卖,变现后换取布匹和煤油,相约一个月后到某个岛礁重新集合,前往太平岛等岛屿补充淡水,新一轮捕捞作业开始。
出海的人,见风行船。东北风转为东南风,往往需要半年,渔民10月出发,到来年4月回家,半年都在海上。
10岁那年,卢家炳父亲第一次出海的时候,从中沙返回时,帆船桅杆被风吹断。船长带领大家到太平岛避难,吩咐伙计们找棵大树,重做一根桅杆,可什么都没找到,回不了镇上。一船人挨到大年三十,干脆在岛上杀鸡、宰猪、拿酒、祭神,在岛上跪成一排,朝潭门方向叩拜祖先。
和卢家炳父亲同一年代的王诗桃,9岁便跟着阿公出海了。一次出海时,狂风打翻船只,阿公葬身大海。王诗桃抓住一块木板,被风吹到远方,被他乡人救下后,辗转半年才找到家。回家的孩子并没惊慌,几天后,继续跟着父亲和叔伯,把船开向更远的地方。16岁那年,王诗桃再次看到父亲被风浪从眼前卷走。后来每次出海,他都要比别人醒来得更早,去看天边的太阳。
“它跳上海,像是亲人回来了,来看看自己的孩子。”王诗桃活了96岁,弥留之际,喃喃自语说父亲和祖父来召唤,三代人终于要见上一面。
自古行船半条命。这是潭门渔民的真实写照。男人们出海半年才能回家,女人们眼巴巴守着港口望着海边,天黑了还不愿回家。船队回来时,隔着老远,就听到村里妇女老幼的欢呼。
船还没上岸,女人们就唤:“我家那个的船看到没?”有时候船头回一声:“看到看到,就在后面。”女人紧张的脸立马舒缓,拍拍胸脯安心回去给孩子喂饭;有时连呼几声都没有回音,海岸上顿时出现可怕的安静。几天后,有人带回噩耗。早有预感的妇人,瘫倒在地。
卢家炳记得1975年,上教村的一条大船,腊月行船时在浪花礁遇上海风,躲避不及,瞬间倾覆,32人全部亡命大海。海风过后,通行船只把消息带回镇上。那天傍晚格外昏暗,丧夫家庭屋子里的油灯,点了又灭。这家人未哭完,那家又哭。
出海的苦,只有渔民自己知道。不少人因为疾病,体质弱的拖不起,就死在途中。
可即便如此,有人罹难了,马上有人接棒。“明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要去,船长永不能缺。”卢家炳说,更路簿,就是这么一代代先辈的生命和血泪换来的。它告诉后代哪个月刮什么风、有什么洋流、船要怎么偏移、角度是多少。
“如果没有它,潭门就没有今天。”
【“祖宗海”】
卢家炳每次拿出更路簿,都神情肃穆。 陈凯姿 摄
潭门镇上教村,渔民最多,渔船也最多。卢家炳祖祖辈辈生在这个村里,船长的身份也传了几代。
15岁的卢家炳就跟着父亲,去到现在被他国侵占的南威岛和中业岛,最远时抵达了南沙群岛最南端的曾母暗沙。在潭门,每一名船长的最高荣誉,就是去过南海所有岛礁。其中关键,便是读懂更路簿。
与他同年代的王书保,曾体验过更路簿的神奇之处。一次出海,王书保的船遇上海军部队舰艇,双方目的地是同一个岛礁。彼此问好后,渔民的木船几分钟就被抛在后面。然而,到了目的地停船下锚,才见部队的庞然大物姗姗来迟。海军舰长想不明白,王书保哈哈大笑拿出更路簿说:“我们靠这个懂风向、懂洋流。”舰长遂请王书保去部队讲航海课。老渔民在台上,挥着大手,口若悬河;水兵坐在台下,掌声雷动。
尽管更路簿记载了南海大多数岛礁的名称,但潭门渔民并没有占地作记号的习惯。“出海的渔民,只要看到岛上有椰子树、地瓜叶,就知道是祖先来过的地方。”卢家炳所说不假。潭门先辈远洋捕捞时,一般会带上干椰子和地瓜作为口粮,久而久之,停泊休憩过的岛礁,就长出椰树和地瓜苗。这些品种,是海南岛特有。
1974年1月,西沙自卫反击战胜利。为了渔民安全,有段时间,政府严禁出海。卢家炳第一次知道,残酷的海洋纷争下,“祖宗海”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自由航行的领域了,年轻小伙个个血气方刚,恨得咬牙切齿。维护国家主权的行动一直在开展,卢家炳发誓要当上船长。
1980年代起,前往南海的卢家炳常常会收到“警告”:某些国家的军舰会把你的船拖走。事实上,除了拖船,这些国家还会非法烧光渔船货品、扣人,甚至开枪威胁。
潭门的航海家族,见到“祖宗海”被圈占,比任何人都要气愤,主权意识开始滋长:从最初的椰子树、地瓜藤,发展到制作字牌插在岛上,再到现在标上国旗,拍照记录。渔民们渐渐明白,小家情怀要变成国家意识。因此,几十年来,远航出海的渔民仍旧一往无前。
“今天抓我,明天还去。”被非法查扣后,国家会出面交涉,回来后的渔民丝毫没有畏惧:“是他们侵入,是他们错了,我们为什么要怕?”
潭门人自古以来就认为,南海是自己的渔场。更路簿就是有力证明。
20多年前,卢家炳父辈家里誊抄了好几本更路簿。那时这本小册子还很常见,有专家学者来考察,顺便带走一本;也有文物收藏爱好者,花几十元钱买走;还有的被借走,弄丢了就没还回来。
2008年,更路簿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政府和民间都开始把眼光放在这本薄薄的更路簿上。去年,一个民间远洋活动邀请卢家炳当船长,带着更路簿,去中国最南端的岛礁。船航行至九段线,看着手中的更路簿,60多岁的老人,热泪盈眶。
卢家炳的船长父亲,是1989年退下来的。卢家炳接班当上船长后,更路簿虽然牢记在心,但大家都开始依赖更简单易懂的卫星导航技术,后来船队因合伙人经营不善解散了。卢家炳两个儿子,分别生于1976年和1978年,按老理,都是出海捕捞的主力军。可这一代嫌苦嫌累,换了别的营生,根本不看更路簿,更别说学了。
卢家炳现在担心,百年之后,更路簿如何传承?
【传承人】
返乡创业青年王振忠,是潭门镇唯一关停部分工厂来创建博物馆保存南海文物的人。 陈凯姿 摄
要找到年轻的传承人,太难了。王振忠庆幸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
孩提时代,王振忠就吵着父亲王书保看更路簿,观天象、测水流、寻渔场、学应急。当年的稚嫩小孩,如今嘴上已挂起两撇胡须,33岁的他仍然没有完全参透已经交到自己手里的小书。从北京一所音乐学校毕业后,王振忠回到海南,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想把连同更路簿在内的、自家收藏的南海文物,悉数展览。朋友听说他要开设博物馆,都付之一笑。
2014年,王振忠成为更路簿的第二代传承人。接班没有仪式,王书保只说了一句:“就像学走路,你会走了,阿爸老了,担子就落在你肩上,逃也逃不开。”
父亲说话时平淡无奇,王振忠却听出几分伤感。自从卫星导航技术出现后,就没有人再翻更路簿了。“定位仪连6岁小孩都会使用,可更路簿呢?这是一辈子的东西啊!”夜灯下,他隔着手套摸父亲交给自己的小册子和罗盘,觉得它们很美。
两年后,王振忠开始筹备他的博物馆,这绝对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的工艺品加工厂,也暂停生产,专门用做展区。
日子慢慢过去,博物馆有模有样,4个展厅足足2000平方米。一年后对公众开放,游客赞美声不绝。王振忠在一旁看着、听着,脸上泛着骄傲的红晕。可时间一长,竟发现家底空了。
妻子是从浙江绍兴嫁过来的,平日里总是默默打扫、给客人沏茶,想埋怨时,看着丈夫和朋友们对南海历史高谈阔论,怔了怔,嘴边的话又吞到肚子里。
王振忠只在没旁人的时候安慰妻子:“我们不做,所有的物件时间一长就坏了、丢了、失传了,这段历史就再也找不见了。”妻子撇嘴走开后,他又安慰自己,“它们真的会说话,真的在说话啊!”
“一开始还觉得只是个人爱好,到头来发现,这是我所有的心血。”王振忠一定不会承认,他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他觉得书本知识听多了耳朵起茧,不去远海走走,也一无用处。于是决定做推广,开设了学习更路簿使用方法的培训班,还带上培训班学员,用更路簿的方法选航线、耍南海,重走海上丝绸之路。
王振忠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更路簿。越多的人知道,这本小册子和它所象征的,就越不容易丢失。
老船长父亲王书保赞同。他常开玩笑:“卫星导航虽然精准,但万一在海上坏了呢?”
王振忠这些年走南海,总是贴身带着家里唯一一本更路簿,“我们是海的孩子,有责任让老祖宗的东西重新活过来”。
【再出港】
8月5日,潭门开海。船只装修一新,准备出海。 陈凯姿 摄
至少卢家炳觉得,让更路簿“重新活过来”,现在来看有个好处。
一本更路簿,连接几代人,祖先破海前行的精神气,早就烙在这本小册子上。如今把它唤出来,正是时候。
“近海无鱼”的话题,几乎没有潭门人愿意谈论。2012年,海南组织了30艘船的远洋捕捞队伍,赴南沙作业,收成同样显得尴尬。几年下来,潭门的船长都在抱怨海产种类少了,有些鱼,怎么捞也捞不到。昔日潭门港口,捕鱼而归的船需排队进港,卸货都要花上两天时间。渔业资源的枯竭,像更路簿的遗失一样,让越来越多人感到不安。
政府鼓励远洋捕捞,还按照渔船马力补贴油料。2006年,补贴政策出台,可两年后卢家炳的船队解散了,船卖给他人。后来听说,那条100吨的船,接手人又卖了,最后被拆掉。迫于成本和技能,船老大们出远海的行动仍停滞不前。
前些年,休渔期的潭门人发现了砗磲,这是海中的贝王,作为饰物加工,销路好,比捕鱼轻松得多,每人平均一年能赚20万元。今年开始,为了保护海洋环境,渔民被禁止采挖,这意味着收入将锐减。
环保是百年大计。潭门镇渔民协会会长丁之乐,经常给想不通的老百姓做思想工作。渔民们也憨厚,笑着说,“收入少了就少吃一点”。
产业转型,正在潭门悄然开始,但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丁之乐这位和渔民直接联系最多的会长,总在担忧常年在外的200条远海捕捞船。每次伙计们回港,他都要小心翼翼地问:“收成怎么样?多了些吗?”
丁之乐更担心的是,渔民尤其是年轻一代,会因此消沉。
没想到,带头转型的却是当年和更路簿结下情缘的老船长。60岁的王书保退下来后,开了一家水产养殖场;卢家炳船卖了后,重新变回伙计,给别家老板开船。有些纪录片和电影导演,往南海取景,也会请他出山。
“大家都渴望转型。”潭门港商业街的海鲜店老板王辉干,虽然占得一块黄金地段,这几年生意不错,但每天客走店空时,还是会坐在藤椅上,想未来的事。在18公里的海岸线上,镇里开始在近海观光、远海垂钓上做起了文章。
每年休渔期结束前几天,老一辈潭门船长都要举行祭海仪式。以往仪式结束,老人们上坐,觥筹交错。现在,他们举杯站立,振臂高呼:潭门人,浪打不倒!
就像卢家炳说的,潭门精神,就是不管怎样的困难,都不退缩。更路簿,也是潭门渔民永不退缩精神的铁证。
今年休渔期比往年长了半个月。眼下,渔民马上就要进海。8月5日开海,照传统祭拜海神。年轻的伙计爬上桅杆,给杆尖刷上红漆。杂工们洗刷完甲板和船舷上的泥沙,一声“开海”,几十条大船垂下一挂挂点燃的鞭炮。
开海那天,卢家炳感觉炮声震耳欲聋,他看见一条在近海已多年不见的金枪鱼,跃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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