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航道封禁瓦解了船员唯一拥有的世界
发表于 2011-10-24 00:00
[导读]对于金三角水域上74条中国船只上的四百多船员来说,澜沧江-湄公河航道是他们曾经拥有且唯一拥有的世界。10·5命案后流域被禁,他们的世界开始解体。除了这段263公里的航道,他们还能去哪里?
澜沧江横陈在中盛号船长***昌的面前。在过去的18年里,没有任何别的事物比这条河要和他更亲密。过去18年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日复一日,从关累驶向清盛,再从清盛返回关累。去时263公里,返时亦然。澜沧江—湄公河从关累港到清盛港那263公里的部分,是***昌的日常生活半径。他绝大部分的知识、经验、记忆,和这263公里的航段有关。他懂它的走向、涨落、暗礁、峭壁、两岸的草木、倒映的星辉。
目前,登记在这条河上的船有74条,74条船上一共有四百余人,除了这片水域,他们不去别处。除了这里,他们对别处所知甚少。
试想一下,把这263公里的航段从他们的生活剔除,他们的世界还剩下什么呢?这些人集体转身,面对身后那片陆地时,他们可以去哪里,可以去干什么?
关累港是澜沧江段的最后一个码头,20公里后即进入湄公河流域。但“10·5血案”后,中国政府宣布封锁航道,解禁尚不可期。没有了澜沧江和湄公河,还能去哪里?现在,这是一个74条船上四百余人共同的问题。
10月16日下午,在清盛滞留的中国船只和船员安全回到中国关累港,关累停靠的中国船员们在船头眺望回来的船只。命案发生后,航道被封禁,船员们已处于失业状态。 (云友/CFP/图)
船员还能干什么?
其实,***昌曾经就“船员还能干什么”这个问题实践过一次。2000年,他因为一次事故被剥夺船长职务。在昆明表妹家看完网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后,他报了个计算机培训班,打算改行。
***昌在澜沧江上漂流7年后,开始尝试新生活:脚踏水泥地板,手指在键盘上。他似乎正推开一扇窗户。但半年后毕业,吴船长从这扇窗户探头去望,发现那是一个更窄的空间——他只能去做打字员,在这个新岗位他能够活动的空间比驾驶室还要小;他还要重新交朋友,适应城市里的人际关系,租房子,挤公交车……
在学了一手五笔打字的本领后,***昌返回澜沧江,再当船长,重操旧业。这段插曲对他最大的影响在于,他成了船员里最懂电脑和网络的人。“10·5血案”发生后,***昌成为第一名用网络发帖介绍此事的船员。
事实上,鲜有船员能够对那个问题奉上令人满意的答卷。船员们对驾驶船只以外的技能并不精通,也不需要;而他们即使去别的水域干本行,也很艰难。在不同的水域,大副与船长等资格证需要重新考试。
***昌出生于书香门第,兄弟姐妹个个是大学生,家族里多的是知识分子。1993年,没有考取大学的他来到澜沧江跟父亲开船。两年后,他那更不争气、连初中都没有读完的表弟杨德毅也过来投奔他。
1992年到1997年这段时间,关累港还处于蛮荒时期,码头没有建立,生活附属设施也没有建立起来。
对于怀揣梦想来到这条江边的水手而言,梦想的路径是简单明了的:从船员考二副,考大副,再考船长,攒钱,买船,买更多的船……
记者问***昌,当船员怎样才能发财?***昌的回答是省钱。首先,要少抽烟喝酒,赌钱要有节制,最后花在女人身上的钱不要太多。然后呢?没有了,这就是全部。然而这很难,***昌有名船员,叫何晓静,两年前来到船上时带着400块钱,2011年10月14日离开时,他带走的全部家当就是三件衣服,一支高露***膏,1200块钱。如果不是***昌把10月份的基本工资发给了他,他走时的资产将比来时更少。
澜沧江上的家
在江上久了,船员和一切都陌生,包括自己的亲人。1990年生的谭静是谭庆鸿第三个女儿,在她两岁时,爸爸成了思茅航务公司的职工,三岁时,妈妈也去思茅航务公司当了临时工,从此谭静和外婆生活,父母于她之罕见程度堪比外星人。
上述问题最直接的解决办法,就是亲人也来当船员。2011年4月,谭静成了广元号上的炊事员。举家上船并不罕见。***昌带起来的表弟杨德毅2002年当了船长,之后又将儿子杨植伟和妻弟文代洪提携成同船水手,不幸的是,在“10·5血案”中,两人遇害,杨德毅失踪。
海鹏号22岁的水手郭凯海是船长郭祥云的儿子,郭祥云的老婆本来在玉兴8号当炊事员,为了一家团圆,今年8月份她和海鹏号的李燕互换岗位,两月后突生横祸,郭妻得以与“10·5血案”擦肩而过,一家人至今心有余悸;而李燕则和在另外一艘船上当水手的丈夫“金老六”阴阳相隔。
大部分的船长夫人,都当了炊事员。华宇506是特例,张勇夫妇一个是船长一个是大副。
船员之间的亲属关系,特别明显。遇难船只华平号的船长黄勇,两个哥哥和一个侄子都当过船长。即使不是亲戚,船员也多是老乡,并以云南昭通、四川宜宾、重庆万州、贵州四地老乡为多。
亲戚加老乡,宗族式的纽带让澜沧江上的船员们更像生活在一个小小独立的外星球上,一条江和沿岸大的码头,就能满足他们全部的生活需要。惟其如此,他们在告别澜沧江时就更显艰难,对那些一家老小都在澜沧江打拼的家庭而言,离开这片水域无异于背井离乡。
唯一拥有的世界解体了
在得到“魔鬼水域”的恶名前,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的别名是黄金水路。但这条“黄金水路”并非天然而成,其筚路蓝缕的历程,有三块里程碑界定。
第一次是1992年开航,此时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还属于原始河道,险滩多,枯水期长,中国主要的货船主要由思茅航运公司和澜沧江航运公司组成。谭庆鸿1992年来到思茅航运公司120吨的“普洱号”上班时,全年就跑了两趟,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防不胜防的暗礁,每次航行时必须由快艇在前方找航道。
当时,主宰流域的货船都是老挝和缅甸籍的木质柳叶船,这些船只多在10吨到30吨之间,小而灵活,航速又快。
1996年是第二块界碑,时任副总理的***开始动用总理基金对河道进行持续7年之久的整治。经过整治的河道开始可以航行200吨级别的货轮,这直接释放了资本的力量,中国货轮迅速升级吨位,200吨的货船不断出现,令仍停留在数十吨级别的老挝、缅甸货轮渐渐无处容身。1997年,关累码头开建。同年,外国货轮开始鲜见踪影,老挝的货船被逼到会晒一代,缅甸的货船则开始从中缅边境从事走私。
2001年,四国通航协议的签订让这一年成为第三块里程碑,此时国营航运公司已倒闭完毕,民营资本大量进入更加带动了贸易的活力。2001年,上湄公河航道改善工程启动,龙宗、帕堆、南累河、挡石栏、三角石五大险滩被依次炸开。河道整治基本完毕之后,300吨级别的货轮得以航行。而关累港所在政府层面对这条水道也似乎充满信心,一个投资3956万元的集装箱码头泊位工程主体已经完工,正在进行附属工程建设,他们还在计划扩建货场,并设计一个3500平方米的边民互市市场。
自1993年开发至今,关累港累计进出境货物达143万吨,出入境船舶达5.6万艘,货物总值达82.6亿元,仅2011年前九个月的贸易增长就达51%,目前在册登记的货船有74艘,最高吨位为350吨。
如果不是“10·5血案”,这一切似乎会继续向前发展,但血案成为了这条河流的拐点。
10月16日,因血案滞留清盛的船只回国。但是有些人永远不会回来了。当晚,船员们在码头用蜡烛拼成“10·5”的字样,烧纸钱进行祭奠。***昌一个人呆在船舱,浏览网络上侄子的遗照。如大多数船员一样,杨植伟遭到***和折磨,遗体面目全非。他把三张惨绝人寰的照片看了好多遍,一声叹息。
码头外的生活区迎来了难得的热闹,距码头最近的“老四快餐店”在晚上7点钟就早早用光了食材。回国的船员受关累港海事局邀请喝酒压惊,谭庆鸿喟叹,关累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大的领导。
第二天,气氛骤然冷清下来。领导、警察们陆续离开关累。海事局召集船长们开会,船长们意见激烈,要求尽快通航,并要求水警部门保障安全,否则就应该承担船员的损失。
接下来,每天都有海事局的工作人员去各艘船只上做工作,了解情况。船长们不相信近期内会有通航的希望。而等待,则意味着每个月一万多船员工资的支付。
18日,谭建华已经在结算船员工资,准备月底放假,一些船只甚至在20日就将放假。***昌没有计划。他没有结婚,在陆地上没有房子。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叹气和在微博上发帖探讨血案。他曾经拥有且唯一拥有的世界正在解体,可是在把开头那个问题想得更明白一点以前,他还会在这里呆更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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