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海盗》　　（澳）雪珥 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２０１１年６月版

　　《中西最初的遭遇与冲突》　　周宁 著　　学苑出版社　　２０００年９月版

　　《中国海盗史》　　郑广南 著　　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　　１９９８年１２月版

马维（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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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英文pirate，在中西方文化里，对这个词有着几乎截然不同的诠释。在吾国，“海盗”似乎只意味着那些面目狰狞、整日厮混于海上的杀人越货者。而在西方文化中，这个词却不仅与海上贸易、港口航运、船舶制造、文化交流这类象征文明的语汇相关联，还常常与事关国家利益的海外拓殖、海上争霸相伴始终，难怪在西方文学与电影中常见以海盗为主角者，且将其视为勇气和力量的化身。事实上，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有国内学者注意到这种看似细微的差别背后文化观念的巨大差异，但在当时情形之下，要为“海盗”如郑芝龙者翻案，其难度可想而知。

虽然如此，近年来仍然有不少人涉足“中国海盗”这一看来颇为冷门的研究领域，试图为公众和学术界勾勒出一幅中国海盗的奋斗史、辛酸史。雪珥今年出版的《大国海盗》一书，就体现了这种努力。在雪珥看来，明朝以降的统治者在对待海盗的问题上曾经屡屡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在15世纪以前曾长时期拥有绝对海上优势的中国，由于主政者缺乏战略眼光，更出于其维护以内陆为核心的中央集权社会超稳定结构的需要，长时间实行海禁，严防海盗出没，却大大阻碍了自由经济的形成，对中国的海上实力和海疆拓展造成了不可估量且无法挽回的损失；对拥有建立海上霸业雄心的陈祖义、王直、林道乾、林凤、郑芝龙郑成功父子等海商（海盗常常亦盗亦商，商盗不分），则或剿灭，或招安。中国海盗在官方的围追堵截（有时甚至联合外人）中纷纷败下阵来，基业凋零，人头落地。此后天朝在海上贸易中始终落于人后，海上军事实力更是难以望人项背，及至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终追悔莫及。

雪珥历来将自己的写作定位于“新闻写作”，这样的写作范式自然有其天生的优势，可以帮助那些业余历史爱好者们在当下的生活节奏中轻松获取另类历史信息，满足他们的求知欲。不过这也不免构成了这类写作所固有的不足之处：材料组织比较松散，有时给人以观念先行的感觉。

如果说《大国海盗》描述的中国海盗形象仅限于明以后，那么郑广南教授所著的《中国海盗史》一书，则应该说是国内有关海盗最早的一部通史。全书从东汉年间中国出现海盗这一职业开始写起，叙述至清中期结尾——此后中国海域便开始由外人掌控，不复有“中国海盗”也。整部书有史料、有观点，不仅实现了作者 “为郑芝龙翻案”的夙愿，也就海盗活动与海洋开发、海外殖民、海战军事学的关系等做了独树一帜的阐述和反思，认为海盗作为一种社会力量，不仅仅有其作为“盗”的破坏性一面，而且有其促进文明发展、增进国家军事实力的建设性作用。这一观点，与日后关注这一主题的不少学者的观点不谋而合。

周宁教授在学界素以研究中西文明交汇史著称。有意思的是，在他的《中西最初的遭遇与冲突》一书中，中国海盗所占据的篇幅同样不小。在作者以中西方的遭遇和冲突为视角的叙述中，虽然明朝自1567年起有限开放海禁，但重出海洋的海盗们，依然面临着两难的困境：没有强大的私人海上武装，就无法抵御日益强大的外国海上势力（彼时主要是葡萄牙与荷兰海盗），拓展自己的海疆，推进海上贸易；而一旦拥有了自己的军事组织，则更不能见容于国内统治者。这一尴尬局面直至郑芝龙时代才改变。郑被招安，海盗与朝廷联手，中国终于又一次称霸于海上。可惜此乃中国海盗/海商最后的辉煌，“国姓爷”郑成功为争取海上利益而卷入反清复明的“大业”中，在同中央皇权的对抗中折损了实力，郑氏海上帝国就此一去不复返，中国也彻底丧失了争霸海上的资本。

这样的叙述，与雪珥的阐发颇有几分相似。的确，当我们将海盗置于中西方全面冲突的大背景下，就会发现，这样的结局其实无可避免。在1400年到1600年这一重要战略机遇期内，由于观念的缘故，中国人丧失了太多的机会，海上力量的式微，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几本书一路读下来，你会一目了然，其实中国海盗问题的症结在于民间力量与皇权势力的纠结：中国以内陆中原文化为核心的统治传统似乎永远在排斥海洋，不仅自己不愿拓展海疆，而且对于无法完全控制的“散兵游勇”总是不放心，中国海盗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但海盗自身呢？雪珥在他的新书里对这个群体所流露的，是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在他看来，中国海盗作为一个整体，虽比之国人中的大多数更具冒险精神和商业头脑，但与其西方同类相比却高下立现。这个群体最大的软肋在于，他们虽身为海盗，但骨子里的观念仍然是传统中国的，最高的希冀乃是“束带立于朝”，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同。换言之，西方的海盗把做海盗当作目的，聚敛财富，开拓疆域，中国海盗则把这份职业当作进入“正途”的手段，故而注定了他们的悲剧性命运。

更令人叹息的是，近代世界格局的变化，决定了谁能称霸海上，谁就能称霸世界。于是，海盗们的伤心史，逐渐演变成了整个国家的伤心史。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曾想以天朝的国威震慑四方，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的美梦，最终却被强大的海上霸权逻辑无情打破；时至今日，纯粹以强权为后盾的国际政治逻辑也已渐成强***之末。世事无常，而我们却仍然需要追问：在错综复杂的历史中，是什么影响了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但愿我们的后代可以不再因同样的理由而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