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航海日记,我有一轮能永远照亮记忆的南海满月。那时的船飘一般航行在感觉中是圆圆的大洋上,海是黑黑的,天是黑黑的,只有缀着红色和绿色夜航灯的船闪烁两点亮色。然而,当我踩着浪声走上甲板时,不由目瞪口呆,一轮大得如同古老宫灯般的朱砂色圆月,像是拎在黑衣巨人无形手上,正慢慢地巡海。波动着无数细碎微光的阔水,如飘然滑落的黑天鹅绒大幕,又厚又软,使人极想在深不可测的海面上忘情地打个滚儿。海上看月,月亮越大越圆,会觉得月亮离你越近,近得就像早该属于你的一样。特别是在没有星星的黑夜里,金黄色的满月平平的,圆圆的,我总觉得它像一个从古代就悬挂在那里的鸣金之锣,等人举手一击,让芸芸众生从看不见的滚滚涛声里,感受着生命不断进取的精神。
等到连被剪成一牙小舟般的月亮也遍寻不见时,空洞洞的心里只有无形的海风如匆匆过客,极度的放松使人从身体到思想失重般漂浮起来。我才上船时,这种放松反让我想得更多,许多一时放不开的往事教人无法忍受这种风浪形成的有声的寂静。而当我的心开始像鱼一样长出鳍时,我才发现,这种寂静所显示出的空间有多么大,足以使自由的思想远离任何束缚。
我和水手坐在头船头盘起的缆绳上聊起往事,他说得多我听得多。有一刻,月亮被大片的浓云骤然裹走,夜完全变成了黑色,穿藏蓝色工作服的水手长随之不见了,他还在说着,感觉像是对着整个大海在说。等到再次出现的月亮将水手长显现出来时,他问我听见我都说了些什么吗?我点点头,过后回想起那次人生里再不曾有过海阔天空的聊天,多的是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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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的鱼(航海日记二)
船过琼州海峡的一个只有零星星光的夜里,我俯身舷栏,眺望灯火闪烁的远处陆地。除了偶尔的海豚以外,几乎没有什么鱼能游进我无遮无拦的视野。由于船的大,我只能与对称的大景象对视,比如孤零零埋头打盹儿的小海岛,不断眨巴眼睛的灯塔……这种无言的对视常常让人不知道说些什么。“那是什么?!”不知是谁惊诧地喊出声。海流来去无声,什么也看不见,我后来终于发现点什么了,距船舷不到二十米的海面上,半沉半浮着一个说不清是大鱼还是长圆木的物体,它和船并行了一会儿就被甩进船艉后面的浪花声里去了,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谁弄清它究竟是什么,海上有很多是眼睛看不明白的事儿。在航海书籍里多次偶遇的鲸,我一直没有机会真的遇见过。而在夜海上,我常常觉得那擦船而过的小海岛或许就是鲸,失之交臂而思想再三。有时候,我真渴望能在哪一片大洋上放下一只救生艇,随波逐流,以自己的想象去寻找那些喜欢藏在木筏阴影里游泳的鲣鱼、松鱼和小导向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将海里的鲨和船上的锚联系在一起,一样的漆黑,一样的无言。夜海上我见过最大的鱼是鲨鱼,我不知为什么鲨鱼在夜里会像海豚一样从海里跳出来,姿势优美地舞蹈一圈,再神秘地消失在大片骤然开放的浪花丛中。我问过许多水手,没有谁目睹过海上鲨舞,他们说一定是我看走了眼。开始我也以为是海豚,那会儿海上的月光很亮,它们轮番跳出海面时整个深灰色的身子几乎是垂直抖动的,潇洒自由的动作聚集了我全部目光,直到在一缕夹带云影的月光里突然发现它那扁尖的大头时,我才发现竟然是鲨。美永远存在于生命之中,关键是发现。由于新的发现,我从此改变了对鲨鱼嗜血者的传统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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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光(航海日记之三)
夜渡重洋,我看星星的时间最少,我甚至不太喜欢这些都市里看上犹如钻石状闪闪烁烁的小东西。以我看来,正是它们凭空使夜空多了许多透亮带角的小洞,将夜海的神秘随意透露出去。同是夜海之光,最不可思议的当属那些远古神话般的闪电,其中一些好像根本就没有消失过。雷声炸响的瞬间,突如其来的电光就迅速奔跑起来,形成苍穹上变幻不定的神秘花纹,发出没有人能猜得出的讯号。在海与天包罗万象的大空间里,闪电的放电量再大,也是一闪即逝,长短不一的耀眼线条,给我的感觉活像成群快速扭动的电鳗,心里紧张莫名。
有一次在夜里,微风中同路的朋友嘻嘻哈哈地聊天,没人注意到夜云的突然变化,只见一个人举起抽了半截的香烟,倏地使劲弹出舷外,夜海像一个巨大导体,红亮如星的烟头飞落瞬间,海里哗啦啦挺举起一柄叉状的巨型闪电,俄顷我才意识到,那从天而降的闪电,因为生成的速度太快,以至让我觉得它是被谁从深海骤然举出。虽是偶然巧合,却让我觉得它无时无处不在,那是一种想象,一种力量,一种属于航海者精神上迸发出的有形表现。海上的每一种异象都是一句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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