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轮载满矿石,离开路易港后驶往斯里兰卡的科伦坡港装棕榈油。
走马行船三分险,任何人在行船的时候都不可能十足地坦然。船长压力特别大,才过五十,头上的白发已依稀可见。
驾驶台祭神位换新鲜的供果,水手长点香上祭台后,嘴里念念有词。
晚饭后夏日黄昏的航行中,海面平静如镜,船仿佛在大湖里行驶,微风吹出的皱纹皆可看清。好几个人坐在驾驶台上海聊,炮王、大炮、二炮、三炮等等都开始起作用,轮着侃大山。大家说起有关神怪,有关过去的故事,说得有声有色。
水手长雷安邦讲起七十年代的行船故事:
“当时我所在的那艘船是广州新造的船,也是万吨巨轮哪,说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成果,下水的时候彩旗飘飘,当官的能来的都来了,港口和码头是黑压压的人,我们搞过很隆重的仪式,我们坐在新船上的感觉特别好。可怪事偏偏出在新船上。有个夜晚上半夜很闷热,无风无浪,没有值班的几个水手在甲板上侃大山。快到下半夜的时候,海上开始起风浪了,我们从驾驶台观察到,有个货用吊杆在吱吱作响,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使劲拉它,吊杆突然自动地升起来,悬在半空中左右摇晃一阵,之后降了下去接着又慢慢地升起,船员见此情景都认为鬼上船了,都说海鬼比陆地上的鬼要可怕得多,因为他们要比陆地上的鬼要冤屈得多。大家都感到惊惶失措。叫来船长,船长也莫名其妙,说他跑了这么多年船从来碰过这样的事情。我当时嚷嚷说:‘这新船启航时应该杀鸡在船头船尾洒血,这样可以求得神灵保驾护航,你们不信,看看罗,就出毛病!’我们一直很信这种辟邪的做法。大家神不守舍、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多数人都穿上了救生衣,害怕突然会有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大副和轮机长花了三个钟头,查明了吊杆自动升降的原因,出人意料:我们的船属于鼓吹‘开门办学’和‘不上大学也能搞科研’的年代造的,电路系统很成问题,船在破浪时稍有摇晃,线路就在不该通的时候通了,该通的时候不通,所以便有吊杆升降时失控的怪事。后来我们这艘船不得不重新到船厂修过一遍,以后的航行中总还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离开这艘船后,听说这条船很快就报废了,可惜呀!”
邱船长则讲了他亲身经历的事情:
“我作为知青,还在海南五指山附近的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一个月黑内高、寒风刺骨的夜晚,我因急事要去场部,匆匆爬上一辆在爬坡的卡车,车上放着一条大圆木状的东西,我仔细一摸,天啊,原来是副棺材!我越发觉出寒意,为壮壮胆,也为了取暖,我掏出烟来抽,刚用火柴点着火,借着火光,只见棺材盖突然开了,从棺材里伸出一只手,里面传出混浊的,非常客气的声音:‘能借个火吗?’
刹那间我双眼一片模糊,耳朵一时什么也听不见,身体先是一阵躁热,后来出了一身冷汗,尿也流了,有了这个经历后我才明白‘屁滚尿流’的深刻含义。”
大家都笑了起来,此时天边五颜六色的晚霞退了颜色,天开始黑了下来。
邱船长接着讲他的故事:
“后来躺在棺材里的人坐了起来,一边贪婪地吸着烟,一边安慰我不要惊慌,他说他是七连的广州知青,专程送棺材去场部。棺材是刚去世的副团长用的,质量特别好,他为了避风避寒,提前享用了棺材。再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兵团大名鼎鼎的打架大王……”
海前面一片灯火,出现了鱼船群。邱船长叫大家各就各位,以便让货轮顺利通过复杂的海区。
船行驶到相对安全的区域后,邱船长又说一段自己的经历:
“七十年代的时候我担任三副,公司派我所在的轮船北上运大米,在启程时,根据气象图分析,航线将有一个台风经过我们航线的范围内,具体哪个位置不像现在有卫星监控那么准确。广播电台发布了“台风紧急警报”,预告19号台风正从菲律宾附近海面向西北方向移动,并从汕头登陆,风力11级以上。从风速和风向计算,我们的船如果照正常的速度前进,就会在汕头附近海域与台风相遇。船长有些紧张,马上召开领导小组会议,政治思想工作当然是第一位,当时大家首先学习了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政委的发言一锤定音:‘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我们都能克服,台风算不了什么,人定胜天!从现在起,船全速前进,赶在台风的前面,争取早日把粮食运回海南,以实际行动报答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培养和信任。’
每个人在会上都表了决心,但我根据海流及船速等因素的综合分析,指出我们的船很难赶在台风前面,如不进港避风,极有可能与台风相遇。我的意见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那时侯人们经常斗私批修,私心杂念一旦出现,都会马上产生羞耻感,并会加倍努力,以减轻和消除这种羞耻感,所以,人们好像是吃了什么药似的,工作热情极高,没有人偷懒,份内份外的事情都主动干,总有勇往直前的气魄,做任何事情都信心百倍要夺取胜利。这种情况现在是很难体会到了。
我们的船在渐渐靠近汕头的南澳岛海域,天空中浓厚的乌云像澎湃的潮水一样向西北汹涌滚动,云层很低,人可以感觉到空气的压力。生活在热带的人都熟悉,这种气象说明这个台风会吹得很低,而且雨很大,风到雨到。船上每个人没有一个害怕,有些人反而很亢奋。政委通过船上的广播做战前的动员:‘同志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从现在起,大家再把抗风的准备工作再仔细检查一遍,各部门都要注意观察变化,及时报告。同志们,各就各位,准备迎接一切挑战!’
台风来临之前的海域,时而显出特别的平静,像一条安静不下来的蛇,涌动不停,船虽然全速航行,但走得很慢。
风裹着雨终于铺天盖地而来,天海茫茫,不值班的船员们都不叫自来地呆在了驾驶台的舱室里,世界骤然变得很小。站在驾驶窗前的我没有指挥权,但我又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心里特别着急,但我尽量保持表面的镇定,其实内心紧张到了极点。
有艘向北行驶的货轮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不一会儿我们很清晰地相遇,两船都拉笛向对方致意。很快船就在北面消失,谁都在争时间抢速度。
风一阵比一阵紧,每一阵过来都“呼”的一声带来呼啸,粗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噼噼啪啪地作响,窗边的缝隙处在风的呼啸中不断发出尖细的‘啾啾’声,船在风浪中摇晃得像是失去了控制。政委和船长根据气象图在确定台风的路线及船在台风中的位置,气象图表明台风于东经117度、北纬23点5度,即广东省的陆丰至澄海一带登陆。我们船所处的位置是在陆丰的遮浪海域附近,刚好是台风的后壁上。
当时还是三副的我对政委和船长说:‘台风向西的速度已减缓,只要船速保持在10节以上,争取在台风到来之前穿过台风区域,就能避免危险。’
船长说他也是那么想的。
第二天,我们的船已进入东海境内,台风也已经从福建登陆,船虽然继续摇晃得厉害,但大家都觉得非常庆幸,毕竟已逃脱死神的威胁。
当我们认为已经平安无事的时候,想不到情况发生了:台风向西登陆后竟又向东折回,再往北挺进,这是很反常的气象,后来我们得知,此次台风使浙江沿海遭受了罕见的损失,更要命的是,走在我们后边,即在东海境内的一艘货轮被台风掀起的波澜拦腰折断,当地驻军的飞机和舰船前来救助,却无济于事,船员全部遇难。
言归正传。台风的先头部队已逼近,风势已有八至九级,凭经验得知,这种风很快升级,受潜流影响,海浪比预料的要大得多,用波涛汹涌来形容当时的情景我认为肯定是词不达意,我所看到的是,海浪像一座座此起彼伏的山岚,船这时候只能任风浪摆布,时而攀上峰顶,时而快速下潜,船左右摇摆的时候,窗帘大体上可以测得出倾斜的度数,桌子上,地板上的东西都跟着打烂或东溜西转,房间里的椅子像发了酒疯似的东倒西歪,甚至是管事房间里的保险柜把船舱砸了个窟窿。有的人因为行走时控制不住自己受了伤。
驾驶台上的政委此时脸色铁青,他不再搬大话来说了,而在极力地安慰大家,但声音已在发颤,他越说宽慰话,大家似乎心里似乎越恐慌。
从驾驶台看海面,船给人的那种直插海面的感觉,你会顿声绝望之情,时刻感到死亡的威胁……政委不再说‘人定胜天了’,过后他还很认真地对我们说,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还是其乐无穷。可就是没说,与海斗也其乐无穷。可见海跟天地还不一般。
政委临时决定在非常时期把一切业务上的事情交给船长全权处理。船长没有了平日谈笑风生的风采,紧锁眉头的他果断决定,船往左拐往青岛方向开,唯一的选择是避风,否则就是死亡。
船在大风大浪中转舵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把握不准或技术不过硬,使船受风面积过大,翻船的可能性就很大,船长的重要性此时此刻最能体现。
老船长亲自把舵,额上沁出了汗珠,他渐渐地使船转好了角度,之后左冲右突,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折腾,风浪才渐渐和缓,我们逃脱了一次死亡。”
邱船长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见大家一时都默不作声,沉浸在对故事的恐惧中,不免有些悔意。不管怎么说,船在航行中讲不大吉利的经历总不大好。想到这一层,邱船长劝大家说:“时间不早了,回房间睡觉吧。”
听得入神的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其他人都走了,我还和邱船长搭讪:“改天你能不能把你经历过的事都跟我说,我很感兴趣。”
邱船长说:“这些东西只是随便聊聊的话题,你不要太当回事。”
[move] 邱船长接着讲他的故事[/m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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