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真是后怕,一条只有250匹马力的木质渔船,右舷明显漏水.而且只有一台卫星定位导航仪.但是盲目的热情让我们离家千里,成为远洋生产的一个过河小卒.我们要搞的是延钓作业,对象主要是金枪鱼.金枪鱼号称海中的牛,营养价值极高,当然价格也不菲.对未知世界的渴望,我这只井底之蛙之蛙除了兴奋还是兴奋,所有的顾虑就微不足道了.
行期终至,草长莺飞的三月,经过海关,边防,港监,防疫四大部门联袂检查之后,远赴贝劳的船队在震天的鞭炮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返白的水径里远山渐渐苍茫,最后闻一下故乡熟悉的气味,惘然若失中夹杂大风起兮的悲壮了.
我们的机器是永不疲倦的,它伴随着我们南征北战在液体的故乡,伴随我们风尘仆仆地寻找丰美的水草.卫星导航蓝色的屏幕显示着渔船的即时位置,以及航向和行速.耳边的风铃偶尔的撞击,发出清脆的音响,给无边的潮热和孤寂涂抹一片清凉的绿意.
在巴士海峡,我们关了机器漂流,为了等待落伍的渔船.如同南归的雁群要排成一个完整的人形.那是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枕着习习凉风,我们躺在甲板上袒露美丽的心事.船在漂流人也在彼此的热诚里漂流了.那晚的月色就这么地皎洁至今了.
东经134度21分,7度42分,当一系列绿色的小岛首尾相衔地在我们的视野清晰起来,那是我们这次航行的目的地_贝劳共和国.七天七夜枯燥的行程终于结束了.
第二天是报关,接着是加冰加燃油.满满当当的.趁着出航前的闲暇,我施施然出了PMIC(PMIC是在贝劳的渔船基地,台湾人创办),在异乡的泥泞小路上开始我的陌生之旅.公路两边是巍然屹立的椰树,浅褐色的树皮如同饱经风霜的老翁的肤色.地下有零零星星的椰子离开母亲的怀抱.天蓝得要滴出了颜色.ATT是离PMIC最近的一家夜总会,它的广告语是用中文写的:"活力和年轻,我们一起拥有".过去一点是一间叫"杏花村"的酒店,并不见有人烟出没.那不关我的事,摸摸口袋只有几张薄薄的美元羞涩着.那就沿着傍山的公路信步下去吧.树木愈加葱茏起来,如同一个画家毫不吝啬的油彩.间杂着火焰般怒放的鸡冠花.行人并不多,来去匆匆的是关了窗的车,偶尔有几辆山地车从身边掠过,是几个背着书包的STUDENTS,一口雪白的牙齿在黑色的脸上尤其醒目.树阴下有慵懒的黄狗耷拉着双耳,似乎把看门的任务丢之脑后了.公鸡有点精力过盛的样子,不耐烦的踱着碎步.大红的鸡冠,金黄的爪子,看不出和中国的公鸡有什么两样的.不觉来到一片沙滩,洁白的游艇静静泊定,依水而偎.阳光下微波鳞鳞泛动,格格有致.有几只刹风景的摩托艇在肆意着,把这片海粉碎得七七八八的.象京剧的脸谱.极目远眺,还可以隐隐约约看到碧蓝的海面下丛生的珊瑚群,你还可以在斑驳的岩礁上看看清澈见底的海水,那里有斑斓的热带鱼娓娓游弋,青色的小螃蟹神态自若地穿梭着.
延钓金枪鱼并不复杂.关键在于鱼儿吃钩后如何把它弄上船.金枪鱼重量可达150公斤以上.那就需要我们的团结,力量还有眼急手快.当起钓机上的钓绳嗡嗡作响的时候,船长就箭步从驾驶室下来,套上白纱的手套,他的任务是拽钓绳.这可不是轻松的活.金枪鱼受痛后凶性大发,急速地下遁.这时候船长将一大捆的钓线连接在钓绳的铁环里,让受伤的鱼儿遁去.差不多时,猛拽几手,又放手.反复着是为了消耗金枪鱼的体力,也可以凭手感体会鱼的动静.而我们要做的是拿个很大的"XIA",这是闽南的方言,家乡有从福建迁移过来的居民,老一辈的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闽南话.因为捕鱼为生,所以在渔船上多多少少沿袭了闽南方言的一些称谓.所谓"XIA",准确地说是一个装了长柄的篮球框.手柄和框在同一平面,网兜很长否则装不下金枪鱼.网兜是封了底的.当船长一手一手用力将疲惫不堪的金枪鱼拽到水面,鱼儿一见风,就不再动弹了.我们一声呐喊,把它兜进"XIA"中,一起发力,把金枪鱼抬上甲板.用手钩擒住鱼的上腭,一个木制的大锤将其击昏.有木锤是为了防止破坏鱼的皮肤,那会影响鱼的价格.接下来是"刀手"的事,一般是伙长老牛,伙长就是管烧饭的.老牛属牛,就叫他老牛了.老牛把刀磨得发亮,闪着寒光.一把割了金枪鱼的鳃,把鳃连同内脏一起扯出来.那四溅开的鲜血犹如铺开一地火红的锦.我仿佛看到金枪鱼澄澈的瞳孔里血红的泪光.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不懂伤春悲秋.我们是一群有着古铜肤色,爆裂骨节,双手老茧,说话震天的海上游牧民族,我们注定要想大海索取所求,并且希望所得的大于所求的,来延续我们的生命.于是金枪鱼的内脏成了晚餐上的一道风味菜,还有做饵的鱿鱼,肥肥实实的,老牛总喜欢切段红烧,炸些花生米,白糖腌几根黄瓜,干干脆脆四个小菜.我却喜欢吃生鱼片,虽然没人效尤.就自己动手动脚丰衣足食的.把暗红鲜亮的金枪鱼的背肉顺着清晰的纹路切片,就点镇江火醋,酌几两二锅头.清凉的海风里,抛锚的渔船四平八稳,如同陆地的坚实.喝到微醺时,回味着甘美的鱼香.就睡去吧,或许明天醒来回有一个值得寻思的梦,希望的或失望的梦.
每个月一个航次,一个航次十五天左右.我们有一半的时间休闲在港.于是陆续地认识了一些同来异国淘金的船队.广东的船队很有隐者风范.玻璃钢的船喜欢用蓝色和白色装扮,精精致致.在远离鼎沸的人群处不动声色地抛锚.好象要与它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厦门的渔人在闲暇时喜欢搓麻将,那一只只硕大的麻将牌有扔死人的神勇.他们还喜欢围成一圈品茶,品潮州工夫茶.一套赃兮兮的茶具面目全非.后来我才知道越脏越显示了茶道的精深.哦,原来如此啊.不过我不大喜欢他们把甲板擦得贼亮,象上了蜡般刺眼.这分明是拒人篱外.于是厦门人的麻将牌和工夫茶因为贼亮的甲板和我们说BYEBYE了.今天怎么不见了台湾船?原来都去了马来西亚.那边昂贵的报关费让我们望鱼兴叹.船长要介绍几个台湾朋友给我的计划也就泡汤了.套得比较近乎的是江苏船队.进出自如的.不过他们喜欢在黄昏时裸浴.一船人十来条汉子,在甲板上嘻笑一团,浑然无忌.这是尴尬的时候.我们没那个习惯和勇气,只得悄然避开了.至于温州船队,简直就当家了,吃饭,喝酒,摆龙门阵,看录像,终日厮混.他们的好客让我们愈发走得勤了.在201号船上我结识了小阮.刚到贝劳,氟里昂老出毛病,小阮是轮机长,二话没说他跳船过来,一下仓就是几个小时的,在高温和潮湿里挥汗如雨,却不说一个累字.小阮和我一见如故,大我十岁却硬要我喊他小阮.每次到他的船上,总是拿出一大堆东西给我,总要留饭,并且一醉方休.如今,斗转星移,我的小阮也不知身在何方,万事可否如意?
延钓金枪鱼,还能钓到凶猛的鲨鱼,鲨鱼只取鳍,就是所谓的鱼翅.还有暗黑的蝴蝶鱼,扁担一般的带鱼.有一次还钓到一条差不多有一千斤重的旗鱼.旗鱼在前进的时候会将蓝色的背鳍竖起,如同风里飘扬的旗,因此而得名.幸亏这小山丘般的庞然大物已经奄奄一息,否则怎么能将它弄上船.除了金枪鱼要空运到日本,在那边的鱼市里待价而沽.剩下的就在当地卖掉.兑些现金改善生活.有的船人不管因为缺少维生素而大量脱发,甚至牙齿也有松动的迹象,按人头把这些现金均分了.然后想出在防火的沙箱里种菜,把绿豆发成豆芽.既省了钱,又有了维生素.呵,厉害的中国人.至于蓄了几个月的头发,岸上十美元一位的天价让很多人却步.于是自备了镜和剪,业余的发匠把许多脑袋剪得如同昨晚被老鼠啃过一般.船上虽然没有老鼠,可是又啃得三分卖七分稻的,干脆弄到最后成了一个光头,得,凉快!我们船上从没分过钱.每次把鱼换成美元后船长总派我去SHOPPING CENTER购物.磨了许多的口舌才将三美元的车费OK到两美元,十几分钟就到了,这是一家美国人开的大型超市.商品是琳琅满目,可我只是往我的推车里扔便宜货.兜里没多少钱底气便不足了.鸡啊,通心菜,黄瓜啊,.....主要是从补充维生素的角度考虑.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想碰到ATT里的那帮非律宾姑娘.她们就是我们的金枪鱼.在我们的生活里游来游去.让我们的度日如年变成度年如日.购物回来便邀一帮狐朋***到ATT附近一家小超市的大树底下狂欢,美元被争先恐后地贡献出来,然后变成一打打的蓝带啤酒,美国烤鸡,万宝路的香烟,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有漂亮的***路过,对于我们的口哨声仪态万千得地说声THANG YOU.年轻是最大的理由,我们为年轻干杯.我们已然忘记离家千里的忧虑.
然而逍遥过几天后,我们被勒令抛锚在港口外.囚水为牢的日子里我喜欢上了钓鱼.苦中作乐是人生一***宝.坐在正午背阳的船舷,肆虐的酷日已构不成什么威胁,偶尔有几阵清凉的海风摩挲过裸露的肩膀,抛下一个简略的钓具.开始细洗品味小阮送我的铁观音.悠长甘香的回味让不羁的灵魂回到了现实的躯体.我有了面对喜怒哀乐的勇气,点上一枝烟,云山雾海里静静坐着一个深刻的思想者,鱼绳是我拙笨的伪装.我惊涛骇浪的心开始微波不澜.我的灵魂和我的躯体第一次有了如此亲密无间的缝合.可是钓鱼的后遗症就是既抽烟又喝茶的让我的齿背开始发黑,惊慌失措之下我依依不舍地戒了钓鱼的习惯.
在贝劳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游泳.以前常在梦中见到自己游得飞快,象条鱼.一觉醒来仍在原地.其实学游泳最大的目的是打上了珊瑚的主意.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贝劳海水的咸度很高,经过千万年的侵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成就了珊瑚.如果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珊瑚呢?万千的身影毫不张扬地让人追溯到上古.纯洁朴素的色彩无语胜却一切.它们就是海里的主角.为伊茶饭不香的我鼓起学游泳的勇气,扑腾了半天,很是喝了几口呛喉的海水,勉强学会了简单的狗爬式.在一个酷热的正午,穿了救生衣,把一只塑料的箩筐吊在救生圈下面.一个人悄悄地向一个我早已探明有很多珊瑚的蘑菇状的小岛游去.珊瑚,金枪鱼和玳瑁是贝劳珍贵的野生资源.我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如果让巡逻的小艇抓到,不但要罚我个倾家荡产,而且说不定有牢狱之灾.那时的我血气方刚,而且贼胆包了天了.只想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个人在寂静的海里慢慢游动,雀越和欢喜带着我,让我无所畏惧.我看到了一大片珊瑚群,在碧蓝的海面下.我探下头,珊瑚群静如处子,绿色的海草顾影自怜地曼舞着,娓娓穿行的热带鱼有着鲜艳的色彩,静谧里透出一点诡异.我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不见光的黑暗面犹如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吸引去,是死亡的美丽吗?是死亡的神秘吗?在静到极点的海里一个人面对无限膨胀的黑暗.我心头凛然,赶紧离去,当然不忘了此行的目的.而我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就是,天使和魔鬼从来都是一起存在的.
年轮有着巨大的魔力.看看现在面目全非的自己,怎么也做不回十年前的自己,即使只能找到从前的心情也就足够了.挈妇将雏,为生计奔波,为蝇头小利锱铢必较.还要学会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在每一个孤独的早上默默地为自己套上一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阅有点泛黄的照片,凝视洁白的珊瑚.多么沉甸甸的记忆.它让我追忆那些精致的岁月,岁月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