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是船员对木匠的昵称，阿文的大号叫文兴昌。

认识阿文，是在1989年初夏。我奉命任职西非班轮航线，

老木阿文恰巧与我随行同船。

六月的弗里敦，酷热难耐。弗里敦是L轮在西非的最后一站。按指令，L轮需在该港卸下剩下的千余吨杂货，并将留在非洲的中远空集装箱运往地中海，由核心班轮拖回中国。

6月18日，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在大台办理离港出境手续，并预约了晚七点三十分的港口引航员，一旦空箱绑扎完毕，我轮马上开航——疲惫不堪的船员都希望尽可能地早日离开非洲朝地中海进发。因为那样，返航的日子才会指日可待。

灯光如昼，全船倾巢出动，大家在甲板紧张地忙碌、工作着。

就在我跨出大台准备送行港口官员的一刹那，水手小杜气喘吁吁地冲到大台，“船长，不好了，报务主任小凌摔下来了——”

“怎么回事？主任人呢？”我随手将手头的文件资料撇在大台，“快！现场看看去！”

甲板上站满了人，拿着工具的船员七嘴八舌，将平卧在甲板的报务主任围在中间。船医魏国华正在替伤员进行检查。

“怎么样，主任？现在有什么感觉？”伤员的伤情是我关注的焦点。需要不需要马上送医院抢救，L轮会不会因为伤员而延误开航，需要不需要马上报告公司，我的脑海在飞速盘旋。

“腰还能动，就是这条腿不得劲儿。”浑身汗水，戴着安全帽的报务主任凌小波向我陈述。

“看样子是右大腿骨折，腰脊椎没有什么大事儿。”船医魏国华向我报告道，“要不是老木眼疾手快，主任的腰今天算彻底交代了。老木问题不大，皮外伤。”

“我和主任被编在一个小组，我扶好他登上箱顶后，马上固定地铃的链条，刚蹲下来，就听他在上面哎呀一声——”木匠阿文用手指着躺在甲板上的铝合金梯子，继续报告当时的情况，“知道不好，我一转身站立起来，用双手抄住了往下出溜的主任。这家伙块头太大，结果还是摔了一下。”灯光下，阿文的身上满是油泥，鼓着腱子肉的手臂被主任跌落的身躯搓了几道深深的血痕，局部的毛细血管往外流着血。

根据现场情况和船员的汇报分析，是报务主任登上三层高箱顶的一刹那心理打怵，引起铝合金梯子瞬间的移动而跌落。而报务主任跌落的部位正是货舱舱口围，如果没有木匠阿文的敏捷反应，真如船医所云：报务主任完全有可能腰脊椎摔折，终身瘫痪。

当晚，报务主任送弗里敦救治，打上石膏，并经医生同意随船至地中海辗转装货回国后，最终侥幸落下一个轻度跛脚的残疾。老木阿文在医院进行了外伤处理消炎后，不日恢复。

如今回忆起来，究其事故原委，确实没有船员违章操作行为。本想从铝合金梯子的质量上准备回航经过新加坡追究供应尚的责任，但仔细检查梯子的结构和梯子的梯脚都无可厚非，而事故恰恰在特定的时刻，船员们急于想离开非洲的特定背景下发生了。那么，阿文在紧急情况下所做出的抢救行为，却是令人钦佩的。退后一步说，换上另外一个人，即便是看到了这种危急局面，也是力所不能及的，那是因为报务员将近两百斤的体重，谁也承受不了。再就是报务员碰上了壮实如牛的阿文——这便是远洋船舶事故的突发性、偶然性与巧合性，北方的船员叫它“寸劲儿”。

然而，阿文的力气究竟大到什么程度，那是阿文上船后，船舶工会组织的一次文体比赛活动，让L轮的船员开了一个眼界。

“能将四根弹簧的拉力器撑开十下的，获工会奖品影集一份！”工会委员宣布比赛规则。

大管轮赵志勇是轮机部出了名的大力士，走到台前，运气，憋劲，扯开拉力器，三下五除二，噌、噌、噌，OK！不过最后的一下带点水分，有点勉强。

“颁奖！”工会委员高喊。

“那——，五根中不中，有奖么？”工会委员话音刚落，观看比赛的人群中，冒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平时公开场合发言总是脸红的阿文，这会儿开了腔。

“中！中！当然中！”

只见阿文走到台前，打开一个没有开封的簇新拉力器，右手一提留，跟小孩玩橡皮筋一般，直把弹簧绷直在突突的胸肌前，“一、二、三、四、五… …”三十下，阿文意犹未尽。

“嚯——，老木，你太厉害了！”大家伙儿看傻了，惊呆了！

“嚷啥呀？老木练过！”水手小杜故作深沉，他早知道阿文有一手在部队当侦察兵的擒拿绝活，而且在故乡嵩山拜过武术师傅，“要不要老木给我们来两下子啊，弟兄们哪？”

“要——，老木来一个——”小杜这家伙是个“人来疯”。

“让诸位师傅见笑了！”老木恨死了小杜，心里想，看我怎么扁你，让我在这里出洋相。既然已经被小杜逼在台上了，只好硬着头皮腼腆地冲大家抱拳。只见老木脑袋一摆，一个“一字开”，人像一根平衡木坐在了地板上，然后“嚯”地右手一扬，原地站立起来。紧跟一个大鼎倒立，老木在地板上用手掌走起路来，叭！又一个翻身立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木双臂弯曲九十度，一收拢，双脚一跺，眼神里射出冷光，一套侦察兵擒拿拳术噼噼啪啪地施展开来，腾、跳、劈，踢，直看得大家眼花缭乱。

“见笑了！”船员们热烈鼓掌，老木腼腆地抱拳一笑。

我这才明白，老木开航前的准备工作为什么总是抢在水手长的前面，L轮主甲板前后六个货舱舱口的数百只卫机，舱盖之间的数十只连接插销，几袋烟功夫就大功告成。然后，再到船头准备锚机绞缆机，待命离港开航。平常靠码头，遇到动作迟缓的水手，老木一个人，一只手两根12吋粗的维尼龙大缆绳，抄起来就走。一眨眼，百米多长的缆绳按顺序一字儿排列在船头。这就是憨厚、率直的木匠阿文；这就是来自军旅为了中国远洋默默无闻地奉献了毕生青春的老木，我的昔日同船好友老木阿文。

… …

再次见到“老木”，是2003年的仲夏。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蛇口妈湾码头，我结束了现场办公路过停靠船艉S轮的船舷返回公司。

“苏船长，苏船长——”我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我的眼帘。只见站在S轮舷梯口，一个头戴安全帽，身穿橙黄色工作服的人朝我不停地挥手。

“你是——，你是老木？阿文？”我三步并作两步，顺着舷梯很快登上了S轮的主甲板。

“十五年没有见面了吧，掌柜的？”阿文喜欢这样称呼我，他的语气感慨，透着沧桑。

“没有错，整整十五年喽，伙计！你小子还是这么硬朗。”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依然胸肌发达的阿文身上。

——岁月不饶人呵，五十知天命。华发无情地在阿文的脑际蔓延，那张方正脸盘下面的肌肉，已开始向下耷拉。只要阿文一笑，腮帮子的褶子马上重叠起来；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窝下面，增添了两只宽松的眼袋。眼角的鱼尾纹不顾一切地向耳际延伸，那是海风的作品，岁月的印痕。阿文紧紧的握着我伸出的双手，“不行喽，掌柜的，零部件都老喽！”他领着我来到他居住在生活区走廊A甲板的木匠房间......

“还练拳吗？孩子都大了吧？”我关切地询问阿文的近况。

“哪里还有心思练拳呐，人也老得不行喽！腰椎长了骨刺，经常痛得我嗷嗷叫。家里一个女儿蛮争气的，考取了天津南开。可是，掌柜的，我的经济来源跟不上啊！今年再坚持一年，明年就退了——”阿文的眼神是失落的，跑船一辈子的他，也没有攒下一笔可观的养老费用，连女儿上大学的学费还较紧张、拮据，那么，真要是要动个手术，祛除那个腰间盘突出，或者家里再添点病啊难的，老木该怎么弄啊？

“我给你联系联系吧，看有没有可能把你继续留在南北航线上，再多跑几年。”我宽慰老战友。

“中！那就要多谢谢你喽，掌柜的！”阿文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情的感激，那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我在想，像阿文这样工作在远洋船舶一辈子的普通船员，是不是有点辛酸？我坚信，中国海员的地位与待遇，终将得以改善提高。

我们在码头边散装玉米的扬尘缝隙快步穿过，握手，告别，老木有力的大手再次久久地拉着我，不肯松开。望着阿文的背影，泪花突然在我的眼圈打起转来。

老伙计，咱们再邂逅，该是哪一天？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