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缺陷,就是不能照顾家人,不过也习惯了。”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思家的苦岂是“习惯”能减轻的?他依然掩饰不了只言片语中流露出来的那份依恋。“明年我通过了职称考试后,就升船长了,按规定可以带家属随同出海。或许我会休息一两年,什么地方也不去了。”说到这里,他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感情,又是歉意,又是柔情,又是向往。
“想起了家里人就会整夜睡不着觉,不敢想啊……”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明白,他平淡的叙述下其实隐藏着极丰富的感情,渴望向外人诉说种种酸甜苦辣,又不敢让感情泛滥,只能一边倾诉,一边又用言语来掩饰!船上条件再好,总比不上陆地,所以才会一上岸就找饭馆和报纸;海员生活再充实,总渴望和外界交流,所以才和我这么一个陌生人海阔天空地聊;游历世界的生活再有趣,总不如在家陪着父母妻儿,所以说起各国奇闻时滔滔不绝却轻描淡写,说起家人时寥寥数语却带着深深的感情;性格再坚强,总会有软弱的时候,所以更害怕触及内心的痛,坦诚地说了很多却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家人,宁愿欺骗自己“习惯了”。
黯然销魂的离别
不知何处传来清晰的歌声“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郭东方沉默了。他点起了一支烟夹在手上,任它慢慢地燃着,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谁不想常回家看看呢?西方人说“East or west,home is the best”,中国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终年压抑着的深情一旦被触动,就一泻千里,难以驾驭了。
“从前,我走的时候,儿子都会又哭又闹,每到一处,我都会给他买各种各样的玩具作为补偿,但他从来不要。现在他不闹了,也很少和我说话,只会冷冷地问我住多少天。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怨我把家当成旅馆,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不怪他,是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有什么理由怪他呢?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会让他妈妈操心,不像我……
我欠妻子的太多了,她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多艰难哪,可从来没有抱怨过,只是说以后孩子决不能当海员。她对我越好,我就越内疚,家乡有句话‘好女不嫁驾船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我这驾船郎能娶到她这么一个好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有的人寂寞难耐,上了岸就到处留情,我决不会那样。难耐的不是寂寞,是离别的煎熬,我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江淹《别赋》里有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我是有这种切肤体验的,让人黯然销魂的,没有别的,就是和亲人的离别……”
郭东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来,然后眯起眼望着我,勉强笑了一笑,说:“也许,我的名字早已注定了漂洋过海去流浪的命运吧……”在他的脸上,写满了黯然伤神,与之前的侃侃而谈全然不同,这是一种历久弥深的爱和痛,是埋藏在“神秘”而“风光”的海员生涯下的普通人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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